克劳德·杜梅·瑟哈尔(Claude Doumet-Serhal)著
对希腊神话学者说起“西顿”(Sidon),他们会告诉你,《伊利亚特》中荷马描绘了一只精美的西顿银碗,这只银碗是帕特洛克罗斯(Patroclus)葬礼竞技赛上的奖品。它原本要被送往伊奥尼亚海的伊萨卡岛(Ithaca),来自古代港口城市西顿,是地中海地区交流与贸易的象征。而另一位学者可能会讲述欧罗巴(Europa)的故事——她是西顿王的女儿,被化身为公牛的宙斯诱惑,并最终为米诺斯王朝(House of Minos)奠定了基础。
对圣经学者说起“西顿”,他们会告诉你:“那是耶洗别的故乡。”耶洗别是主前九世纪时以色列王亚哈(Ahab)的妻子(见《列王纪上》16:31)。

封面图:西顿的海上城堡
在1227年至1228年冬季,十字军在西顿近海的一块大岩石上建造了一座城堡,并通过一座长桥将其与陆地相连。这座堡垒用于防卫西顿的港口,并在随后的几个世纪中多次修缮重建。此照片拍摄于2010年10月9日。
西顿位于地中海沿岸、黎巴嫩首都贝鲁特以南的一个岩石岬角上,拥有一个天然保护的港口。圣经希伯来文圣经中共提到西顿38次,它是迦南人(后来的腓尼基人)最重要的沿海城市之一。
提起西顿,考古学家会想起这座港口城市的城墙和两座城堡,至今仍大致保持着十九世纪旅行者描述的模样。
还有人会联想到大量带有印章的封泥,上面刻有《圣经》中提到的“黎巴嫩的野兽”(见《列王纪下》14:9;《历代志下》25:18),这些野兽包括狮子、熊、美索不达米亚的黇鹿、野猪、原牛和河马。早在主前三千年,西顿人就开始猎捕这些猛兽。这些狩猎活动被刻画在封泥印章上——其中最受欢迎的图像是一位性器勃起的男性猎人与狮子相伴的场景。
宴饮同样是西顿常见的图像题材。盛宴图像描绘了宴会上的种种活动,如跳舞。有一枚圆柱印章描绘了一排男子跳舞的情形,他们鼻梁高挺,留着尖锐突出的胡须,舞姿充满活力。


狩猎图像
这枚来自西顿、年代为主前三千年的封泥印章,描绘了一名男性猎人与一头狮子的场景。按照“上下对称”(tête-bêche)排列方式,狮子在图中呈倒置状态。猎人双臂举起,左手握有一株三枝植物,右手则张开五指。猎人的生殖器处于勃起状态。此类图像在主前三千年的西顿非常流行。如照片与绘图所示,猎人与狮子的图案是连续重复的图样。该图像是通过将圆柱印章在尚未干燥的陶土表面滚压所留下的印痕。

微型雕像
这尊高仅两英寸的神祇雕像与主前三千年西顿的祖先崇拜有关。它是在一座拥有至少十间房间的公共建筑地板上被发现的,旁边还放有一个小碗——两者均由石膏雕刻而成。雕像的头部被有意打断,这是在弃置之前对其进行象征性“处死”的仪式行为。对人形雕像的头部与手部进行残毁,是古代近东地区一种广为人知的传统,早在主前三千年就已有实例,并在《圣经》中亦有记载。
一尊出土自西顿的小雕像揭示了主前三千年期间该地所进行的祖先崇拜仪式。这尊微型雕像约两英寸高,属于“守护神灵”系列的雕像群,此类雕像曾在民居及祖先祭坛中均有出土。它与一只把手断裂的小碗一同被发现,两者均由石膏雕刻而成。叙利亚地区也发现了一些祖先雕像手持碗的例子。西顿这尊雕像的头部被有意砍断,象征其在弃置时被“处死”或“摒弃”。这种砍毁人形雕像头部与手部的做法,是古代近东地区早在主前三千年就已出现的传统。申命记7章25节也有记载:“他们神像的雕刻,你当用火焚烧。”旁边的小碗的存在暗示其用途是盛放供物,或至少表达出祭献的意图。

人羊混合神像
这尊彩绘石灰石雕像兼具人类特征与公羊的眉毛、鼻子和角。其年代约为主前1650年。雕像为站立姿态,双腿已断,所代表的是一位神祇。角这一元素在整个古代近东广泛出现,通常被视为神圣权能的象征。在主前三千年至二千年间的西顿,普遍存在对描绘人脸的犹疑。这种避讳是某些早期社会的特征,可能与对具象描绘人类形象的宗教忌惮有关。在这一时期,人物的表现通常兼具人类与动物特征。尚不清楚这是因为存在完整描绘人类的禁忌,还是本就有意将人类与动物形象结合,创造出一种新的神秘形象。
到了主前第二千年,狩猎不再是一项重要活动——这一点可从西顿动物遗骸分析中未发现野生猎物而得到印证。 一枚出土自早期第二千年墓葬的圆柱印章描绘了一位矮小的猎人手持弓箭,但由于其体态极小,这一图像更像是对早期狩猎记忆的象征延续。
在西顿早期艺术图像中,有明显的避讳表现人脸的倾向。对于描绘具体面部特征并无兴趣,即便描绘人类,也总是呈现为人兽混合的形象。人与动物之间的共生关系,通过一件约可追溯至主前1650至1600年的彩绘石灰石雕像得到体现。这尊腿部断裂的雕像描绘了一位神祇,其眉毛与鼻子的造型类似正面直视的公羊头部面貌,而公羊象征着雄性力量。
这尊雕像与一只香炉及一只装有八块骰骨的小陶罐一同被发现。这种骰骨(astragalus)是动物后肢脚踝部位的骨骼,位于后腿与足部之间。由于其解剖学位置的特殊性,它在动物被剥皮时,是屠夫刀首先切入之处。因此,这一动作具有某种神秘性,使得骰骨因其与刀刃切入点的联系而被赋予特殊尊重。
在主前第二千年之初,该遗址被一层厚达约3至4.6英尺的细沙覆盖,这些沙土经过有意清理,自海岸搬运而来。这一“洁净”行为必定耗费了数周的繁重劳作。从此,西顿转变为一处墓葬场所。 至今,在这层沙土及其后续堆积层中已发现142座墓葬,时间持续至约主前1500年。 葬礼期间会举行筵宴传统,以纪念死者。

婴儿陶罐葬
在中青铜时代至晚青铜时代初期(约主前2000至1500年),西顿成为一处墓葬地点。迄今为止,已发掘出142座墓葬,其中包括这座婴儿陶罐葬。婴儿被安置在陶制棺中,与其一同下葬的还有一只小罐和一只陶盆。
地位显赫的个体常随葬象征其权力、身份与声望的器物,例如一只来自克里特岛费斯托斯(Phaistos)、年代约为主前1984至1859年的米诺斯文化酒杯, 其摆放方式为倒置,正是爱琴海地区的常见做法。这只酒杯置于一堆近两百块动物骨骼碎片之上,这些骨骼来自一只未成年的山羊和两只幼羊。仅有带肉的骨骼——即四肢及轴骨部分——被保留下来,显示这些是盛宴的残余。骨骼上还可见刀割痕迹,为筵宴行为提供了进一步证据。

西顿的风暴之神
西顿的风暴之神形象出现在一只陶罐把手的印痕上,该把手出土于西顿一座中青铜时代墓葬旁、属于早期迦南文化的一处土坑中。其年代约为主前1750年。印痕描绘了一艘船和一条狮形龙,这条龙象征着风暴之神亚达德(Adad)。这种半狮半鹰的“咆哮”风暴神兽,在苏美尔语中称为 Ušumgal。狮形龙作为风暴神随从的形象,最早可追溯至主前三千年。在图像中,亚达德有时站在狮形龙身上,更常见的是站在公牛之上,这两种动物都是他的象征。在其他表现形式中,狮形龙还会拉着风暴神的战车。上述图像印痕是一种重复图案,是在陶把尚未干燥时用圆柱印章滚压所成。
美索不达米亚的风暴神亚达德,大致对应古代近东其他文化与时期中的风暴神,包括后来的腓尼基风暴神 巴力(Baal)或 贝尔(Bel)——《圣经》强烈谴责对这类神明的崇拜(例如《列王纪上》18章)。在西顿,风暴之神是最重要的神祇,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航海民族自然会将主宰天地自然元素、尤其是天气的神视为保护者。这表明了西顿海洋信仰的重要性,以及该城对其航海民众神圣庇护的深切承诺。
在西顿一处早期迦南文化的土坑中,靠近一座墓葬,还发现了一幅描绘西顿风暴之神的图像,其形象为一条狮形龙。但此图像并非通常所见的行走姿态,而是非人形的象征性表现。该图像出现于一只约可追溯至主前1800至1750年的陶罐印戳把手上。这条龙代表着古代美索不达米亚风暴之神最基本的神话形象。把手上印有一艘船的图案,旁边是狮形龙“乌舒姆加尔”(Ušumgal),即风暴之神亚达德(Adad)的随从神灵。亚达德——即迦南的哈达德(Hadad)、闪族的哈达(Hadda)、胡里安人的特舒布(Teshub)、埃及的雷舍夫(Resheph)、腓尼基的巴力/贝尔(Baal/Bel)、苏美尔的伊什库尔(Ishkur)——是美索不达米亚的风暴之神,具有重要的海洋、天象与气象属性,对水手的平安至关重要。考虑到西顿位于海岸,这位风暴之神成为西顿最重要的神明,实属自然。

阿斯她录之殿
这件出土自西顿神庙的模型神龛,很可能曾用于安放迦南的生育女神阿斯她录(Astarte)的神像,其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对应神祇为伊什塔尔(Ishtar)。该模型神龛年代可追溯至主前第二千年,其顶部饰有阿斯她录的象征之一——一颗刻有眼睛的狮子头。狮子张口,舌头断裂,下垂于口外,顶部有一孔洞,可供奠酒之液从中流出。神龛门框上有两个穿孔的凸起,显示其门原可用细绳束缚关闭。
西顿的神庙长达52码,是遗址上最宏伟的建筑。它建于约主前1500年,用于举行筵宴,包括一种带有纪念性质的仪式,即通过“破碎仪式”对物品进行宗教性的毁坏。 神庙中曾发现一个狮首装饰的模型祭坛——狮子是阿斯她录(Astarte)女神的象征之一——提醒敬拜者神明的同在。这座模型代表一个象征性的“拟庙”(pseudo-temple),是实际神庙的替代品,用来安置神像——很可能是生育女神伊什塔尔/阿斯她录(Ishtar/Astarte),或称亚纳特/亚舍拉(Anat/Asherah)。
为了保持圣所的洁净,会点燃芳香的物质如香料,因此在神庙中发现了便携式香炉。
到了主前1300年左右(即晚青铜时代),西顿人开始在地下神庙中敬拜他们的神明。这座建筑可能需通过墙上高处的入口进入,并靠内部的木制楼梯通达,强调了出入的限制性。 很可能只有少数高阶层成员才有资格进入此地。

西顿的神庙
这座西顿的神庙由腓尼基人使用,其现存规模为38英尺乘39英尺,但考古发掘仍在继续,未来还将揭示更多结构内容。神庙中的一间房间设有一个圆形基座,很可能曾用于支撑木柱。相邻房间内设有一个整体结构,由一条石凳(用于摆放祭品)与一座由未雕凿毛石堆成的祭坛构成。此祭坛令人联想到出埃及记20章25节中的命令:“你若为我筑一座石坛,不可用凿成的石头筑。”
最近的发掘又揭示了另一处地下房间,内有20块造型奇特、呈“角”状的石块。这些石块与米诺斯文化中所谓“奉献之角”(horns of consecration)造型相似,在利凡特语境下,被视为研究古代地中海文化间关系与互动的重要突破。这些石块均出现在该房间的沟渠及其周边,其他地方则未见。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尖锐锋利,有的较短且末端圆钝,长度从6至12英寸不等。在克里特岛的加拉塔斯(Galatas)遗址也有将这种“角”嵌入建筑的做法,通常用于与建筑翻修或奠基相关的仪式。

在西顿晚青铜时代的一座地下神庙中,出土了二十块角状石块,其中包括两件迷你模型与两件断裂残片。这些石块的年代约为主前13世纪,长度介于6至12英寸之间。部分角端尖锐,部分则为圆钝。它们与克里特岛克诺索斯(Knossos)出土、被亚瑟·埃文斯爵士(Sir Arthur Evans)命名为“奉献之角”(horns of consecration)的米诺斯文化石制装饰极为相似。
关于这些石角的含义、用途及来源,学术界已有多种解释,但至今仍无定论。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些“角”起源于古代近东地区,在埃及与近东的宇宙观和宗教背景中,与“原初山”(primordial mountain)的象征以及太阳圆盘沿地平线运行的运动有关,从而暗示它们可能与美索不达米亚的太阳神沙马什(Shamash)有所关联。
在此房间中还发现了两件不同寻常的器物。第一件是一块独立的石块,横卧于沟渠排出口处,其上表面被仔细凿刻,以嵌入一块牛的骰骨。第二件则是一块雕刻成骰骨形状的石质骰骨。
在晚青铜时代,西顿的宴饮活动极为频繁,从出土的陶器数量即可见一斑,特别是从西顿港口进口而来的迈锡尼(Mycenaean)与晚期塞浦路斯陶器尤为丰富。饮宴用具中,尤其流行的是用于在饮用前调和酒水的克拉特酒缸(crater)。此外,西顿遗址还出土了数量最多的来自动荡时期希腊的角形酒器(rhyta),这是迄今为止在整个利凡特地区单一遗址中发现的最高数量,进一步证明了宴饮在西顿社会中的中心地位。
在主前12世纪至11世纪之际,正值“海上民族”(Sea Peoples)崛起,尤其是非利士人(Philistines)逐渐成为利凡特的政治力量时,西顿仍然保持强大与繁荣。正如《圣经》中所记(申命记3:9;约书亚记13:6;士师记3:3;10:12;18:7),在这一时期,真正作为腓尼基强城的,是西顿,而非推罗。据主前约1080年的埃及使节文·阿蒙(Wen-Amun)的报告,西顿港口曾停泊有多达50艘商船。

照片来源:克劳德·杜梅·瑟哈尔(Claude Doumet-Serhal)提供

在西顿的地下神庙中,出土了一块独立石块,其顶部被凿刻出凹槽,用于嵌入一块牛的骰骨(astragalus)。该遗物年代约为主前13世纪,出土位置为“沟渠房”,即与“奉献之角”一同发现的房间。这块石头当时呈侧卧状态。
2016年的西顿考古发掘聚焦于神庙的主前12至11世纪遗存。在其中一间房间内,发现一个圆形基座,可能是用于支撑木柱。在另一房间的墙边,则设有一个用于摆放祭品的石凳和一个由未经雕凿的石头堆成的祭坛。这堆粗石令人联想到出埃及记20章25节的教导:“你若为我筑一座石坛,不可用凿成的石头筑;你在上头动了工具,就把坛污秽了。”
此外,这座神庙中还出土了一些贵重器物,包括象牙镶嵌物、从埃及进口的雪花石膏器皿、一只红色彩绘的莲花蕾形雪花石膏勺、一块雕饰骨片、一串青釉项链、一把刻花的梳子以及两把礼仪用铁刀。

这件保存较为完整的晚青铜时代角形酒器(rhyton)由希腊进口至西顿。角形酒器是一种饮用器皿,通常呈锥形。西顿出土的此类器物数量超过利凡特地区任何其他遗址,居于首位。一件罕见的主前八世纪中期的克拉特酒缸,近期在西顿神庙之外出土,其上装饰有“生命树”图案,两侧有山羊环绕。该器物的装饰主题与制作工艺之精,可与著名的塞浦路斯切斯诺拉收藏(Cesnola Collection)中那只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克拉特酒缸相媲美,该酒缸采集于1880年。

悦耳之音
一件波斯时期的西斯特鲁姆(sistrum)响铃出土于西顿神庙外的一处土坑中。这种打击乐器饰有埃及女神哈托尔(Hathor)的头部形象。西斯特鲁姆通常由女性在庙宇中的特定宗教仪式中演奏。

西斯特鲁姆响铃
西斯特鲁姆通常由女性在庙宇中的特定宗教仪式中演奏。英国博物馆藏有一件同样饰有哈托尔女神形象的西斯特鲁姆。这件乐器出土自埃及底比斯,其保存状况比西顿出土的西斯特鲁姆更为完整。
来自波斯时期(约主前四世纪),在神庙外的一处坑中发现了一件西斯特鲁姆(sistrum)响铃——这是一种打击乐器,刻有女神哈托尔(Hathor)的形象。它是与若干陶制小雕像一起出土的。这是一种正宗的埃及乐器,常见于宗教场合,尤其在庙宇内由女性奏响,用于配合仪式性的歌舞表演。
在青铜与铁器时代的西顿,筵宴在社会生活中占据核心地位,其相关活动广泛,从食物的分配,到在墓地为死者举行的祭筵仪式,涵盖了多个层面。
未来对西顿的研究将着重于对上述发现的理解加以深化。如今可以确定的是,西顿的考古发掘已成为一种新的研究动力的核心,这一动力将有助于深入理解迦南人的社会与文化身份。这批珍贵资料势必会成为建立对黎凡特海岸历千年祭仪与信仰行为理解的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