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神降临
清晨的阳光洒在篷车的帆布上,在十月中旬不合时宜地预示着温暖的一天。玛蒂努力挣脱睡意,从一夜辗转不安的梦中缓缓醒来。为什么她会感到如此沉重、不安——她一向是个带着热情和准备去迎接新一天冒险的人。然后,一切如洪水般涌来,她跌坐在刚刚离开的棉被上,哭泣使她全身颤抖,她把被子压在脸上以遮掩啜泣的声音。
克莱姆走了。这个事实几乎令人无法接受。不到短短两年前,那个健壮、冒险、带着男孩气息的克莱姆迅速而轻松地赢得了她的爱。自信而坚定的他,征服了她的心,也牵起了她的手。十四个月前,她还是个刚刚嫁作人妇的新娘,随他来到西部,和所爱之人开始了新的挑战——直到昨天。
“哦,克莱姆。”她哭泣着。当那些男人来告诉她克莱姆死了的时候,她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被当场摔死。他的马跌倒了。他们不得不把马也处理掉。他们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不,她要留下。
要不要让邻居太太过来陪陪?
不,她自己可以。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口的。
他们会处理遗体,一个人告诉她。他的太太擅长这事。邻居们会安排葬礼。幸好牧师正好路过此地,本来今天要离开的,但他们确信他会留下来。确定不和他们一同前往?
不,她没事。
他们不愿就这样把她一个人留下。
可她正需要独处。
他们说明天还会来看她。别担心。他们会处理好一切。
谢谢你们——
然后他们走了,把她的克莱姆一起带走,用她仅有的一条毯子包裹着,绑在一匹马上。那位好心的邻居本该骑着这匹马,但现在他只是缓缓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护着那沉重的负载。
现在是第二天早上,阳光依旧灿烂。为什么阳光还会照耀?难道大自然不知道今天该像她的心一样毫无生机,有寒风刺骨地吹过才对吗?
她正身处遥远的西部,时值深秋,没有回家的路,也没有认识的人——而她还怀着克莱姆的孩子——这一切本该让她陷入恐慌。但此刻,她的心灵与意识所能承受与触及的,只有失去爱人所带来的巨大悲痛。
“哦,克莱姆!克莱姆!”她放声哭喊,“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她再次把脸埋进棉被。
克莱姆曾怀着极大的热情来到西部。
“在那个新世界里,我们会找到一切我们想要的东西。土地是随你取的。”他曾欢呼。
“那那些野兽——还有印第安人呢?”她曾结结巴巴地问。
他笑她胆小,把她抱在强壮的臂弯里,转着圈儿飞了起来。
“那房子呢?我们到那儿差不多要冬天了。”她担心地说。
“邻居会帮我们建的。我早听说了。他们彼此互帮互助,做任何需要完成的事。”
这是真的。这些散落在荒野上的坚毅拓荒者们,宁可让珍贵的庄稼留在田里,也要花时间帮一个需要帮助、哪怕有些自负又鲁莽的新人建起屋顶,因为他们太清楚西部冬天的凛冽了。
“我们会过得好好的。别担心,玛蒂。”克莱姆曾这样安慰她。玛蒂带着一丝不安,开始为随丈夫梦想而踏上的篷车旅程做准备。
经过数周的旅程,他们来到一片丘陵起伏、牧草丰茂的土地,遇见一个农户。克莱姆与他交谈,喝着一杯友好的咖啡,那农夫告诉他们,溪水这边的地是他的,而那边的地,一直到山上,还没有人申请。克莱姆几乎按捺不住当场欢呼。玛蒂看得出,这片靠近梦想的土地使他心中燃起无限期待。他们向这位未来的邻居致谢,急匆匆地赶路,快得让他们那破旧修补无数次的篷车有些吃不消。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又一只车轮断裂,这次无法修复。
他们只好在邻居的地上扎营过夜,克莱姆用石头和木头垫住破车,试图让它平稳些。第二天一早,又一件坏事发生。一匹马夜里挣断绳子逃走了,树上还挂着断绳。克莱姆骑着剩下的马去找,却再也没回来。他死了,永远地离开了。他的土地无人认领,他的房子无法建起,不会有那坚固温暖的家为妻儿遮风避雨。
玛蒂再次放声痛哭,忽然听到篷车外的动静,她胆怯地透过帆布一角往外看。邻居们来了——四个神情肃穆的男人,正无声地在那棵最高大的云杉下挖掘。意识到他们正在挖掘的是什么,让她的心被新的痛苦撕裂。克莱姆的墓地。这是真的。这场可怕的噩梦真的发生了。克莱姆走了,她没有了他。他将被埋在一块借来的土地上。
“哦,克莱姆。我该怎么办?”
她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铲子挖土的声音持续不断,每一次刨地都像是往她心上戳去。
更多声音传来,她意识到其他邻居也来了。她必须振作起来。克莱姆不会希望她一直躲在车里。
她从被子里挣扎起来,试着梳理乱糟糟的头发。她迅速穿上那件深蓝色的棉布裙子,觉得这是最合适的服饰,然后拿起毛巾和梳子,悄悄溜出篷车,走向清泉,洗去泪痕,整理头发。做好这一切后,她挺直了肩膀,抬起下巴,走向那棵云杉下的肃穆人群。
人群中充满了温柔的关怀。她能感受到那种不动声色的体贴。这不是怜悯,而是理解。这是西部,生活艰难。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经历过相似的时刻,但没人因此垮掉。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去自怜或怜悯他人。你必须全身心地接受一个现实: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哀痛难以避免,但你必须振作继续走下去。
来访的牧师念着安葬词,将克莱姆的身体交托于尘土,把他的灵魂交在上帝的手中。他也为伤痛之人说话,而此刻的哀悼者,只是一位孤独瘦小的女子——死者的遗孀;肚子里还怀着克莱姆的孩子,即便是亲骨肉,也不能算作出席的哀悼者之一。
牧师马格努森所说的话贴合这场哀悼,有安慰,有勉励。邻居们沉默聆听,那些熟悉的经文,在他们曾经历的许多次丧礼中都曾听过。简短的仪式结束后,玛蒂低着头,从坟墓转身走回篷车,四个男人重新拿起铲子,继续为那只沉重的木箱盖土。当玛蒂离开时,一位女子走上前来,把手轻轻搭在她瘦弱的肩上。
“我是旺达·马歇尔,”她低声说,“我们家就一间屋子,地方不大,但你若愿意,欢迎你住几天,直到你安排好下一步。”
“谢谢。”玛蒂几乎低声呢喃,“但我不想麻烦你们。况且,我想我还是留下来一阵子。我得花些时间想一想。”
“我明白。”那女子轻轻拍拍她的肩,便走开了。
玛蒂继续朝篷车走去,又被另一位年长的妇人轻轻拉住。
“这对你来说不是容易的时候,我知道。我很多年前也埋葬过第一个丈夫,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猜你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玛蒂轻轻摇头,那妇人接着道,“我没法让你住下,我们家也住满了。但我可以让你吃点东西,如果你愿意把车子搬到我家院子,我们可以帮你收拾东西,我家那口子,本·葛拉罕,也很乐意哪天带你去镇上,只要你准备好了。”
“谢谢。”玛蒂轻声说,“但我想我还是留下来一阵子。”
她怎么开口说她根本没钱,连住一晚都不行,也看不到赚钱的希望?一个年轻、没有一技之长、还怀着孩子的女子,在这样的地方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她又有什么未来呢?
她的双脚机械地朝篷车移动,抬起沉重的手掀开帆布帘子。她只想爬进去,藏起来,任世界塌下来。
中午时分,车里闷热难当,灼热的空气让她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眩晕。她爬出车子,坐在阴凉的一侧草地上,把自己靠在那断裂的车轮上。她感觉意识都开始模糊,脑中那悲痛的旋涡一圈圈盘旋,她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她正在试图理清思绪时,一个男声突兀地靠近,让她猛地一惊。
“夫人。”
她抬起头望去。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帽子,紧张地转着,清清喉咙。她模糊地认出他是刚才拿铲子的其中之一。他高大强壮,脸上还有些年轻的线条,但眼神里却带着岁月的深沉。她看着他的脸,嘴唇却动也不动。
他似乎从心底鼓起了勇气,又开口了。
“夫人,我知道这时机实在不合适——你才刚埋了你丈夫。但我恐怕这件事等不得。”
他又清清嗓子,才抬起眼睛。
“我叫克拉克·戴维斯,”他说得很快,“我觉得你我都需要彼此。”
玛蒂猛地倒抽一口气,他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
“等等,”他几乎像在下命令,“我说的是实情。你失去了丈夫,如今独自一人。”他瞥了眼断裂的车轮,随后蹲下来,与她平视。
“我猜你也没钱回家,就算你还有家人可回。就算能回去,也得等到明年春天才会有回东部的篷车队。而我这边,也有需要。”
他顿了一下,低下眼,过了一会儿才再度抬头看她。“我有个小女儿,年纪还小——她需要一个妈妈。就我看来,如果你我成亲,”他转开目光,又转回来,“这两个问题就都能解决。我原本想再等等,但牧师今天就要走了,得等到明年四月或五月才会再回来。所以必须今天。”
他似乎看出玛蒂脸上那种强烈的排斥与震惊。
“我知道,我知道,”他结巴地说,“听起来很荒唐,但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的确还有别的选择吗?玛蒂的脑中在怒吼。我宁愿去死,我宁愿死也不愿嫁你——或任何男人。走开,走远点。
但他似乎没察觉她满腔奔腾的念头,继续说了下去。“我一直一个人撑着,又当爹又当妈带着小米茜,可也没做得多好,还得忙农活。我有块不错的地,有个小木屋,虽然不大但很舒服,我能给你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只求你愿意照顾我的米茜。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上她的。她是个讨喜的小丫头。”他顿了顿,“但她确实需要一个女人的手,这就是我唯一的请求,夫人。只是做米茜的妈妈,别无他求。你和她可以一起睡房间,我去睡棚屋。”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我还向你保证一件事。如果到明年春天,有篷车队东行,你若在这儿过得不快活,我会出钱送你回家——但有个条件——你得带上我的米茜。”
他说完,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让孩子没有妈妈,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他忽然站起身来。“我让你想一想,夫人。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说完便大步走开。那下垂的肩膀,告诉她这些话对他来说有多么艰难。但她心里依然怒火中烧,什么样的男人,竟敢在她刚从丈夫墓前转身的这时提出结婚?她感到绝望从心底涌起。我宁愿死,她对自己说。我宁愿死。但她肚子里还有克莱姆的孩子。她不希望他们的孩子死去,无论是为了孩子自己,还是为了克莱姆。愤怒、悲伤、无力翻涌不休。她陷入困境,身处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没有人,没有依靠。亲人远在天边,她是彻底的孤单。她知道他说得对。她需要他,她却因此恨他。
“我恨这个地方!我恨它!我恨他,那冷冰冰、没有感情的男人!我恨他!我恨他!”但就在怒骂他的同时,她也清楚自己已无路可退。
她擦去眼泪,从阴凉的草地上站起来。她不想等他回来像个主人那样等她的决定,她倔强地想着,然后走进篷车,开始收拾起那几样属于她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