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贝琳达
“妈妈!快看!”
随着最小的女儿一声喊叫,玛蒂赶紧从正在搓的饼干面团前抬起头,看向厨房门口。她一听贝琳达的声音就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声喊叫在两人之间颤抖着飘荡,贝琳达站在她面前。玛蒂的心猛地一紧。怎么了?贝琳达是不是受伤了?
她的眼睛迅速扫过贝琳达瘦小的身子,预期能看到哪里流血了。贝琳达刚出去不久还干净整洁的裙子,此刻已经皱巴巴又脏兮兮的。一条原本编得整整齐齐的长辫子也从蝴蝶结中散开了,凌乱地垂在肩上。她脸上沾了灰,还有泪痕。但在妈妈敏锐的目光下,她似乎完好无损。玛蒂没意识到自己轻轻松了口气,专注地望进女儿那双湛蓝、忧伤、泪眼朦胧的眼睛里。
“快看!”贝琳达带着哽咽的声音又喊了一声。
玛蒂的视线移到她伸出的手上。那只小手里躺着一只麻雀,小小的身子羽毛蓬乱而湿漉漉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玛蒂正看的时候,那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让她不由得也跟着打了个冷战。
为什么偏偏是贝琳达?这位母亲的心在哀叹。为什么偏偏她发现了这只小鸟?玛蒂太了解自己女儿那颗柔软的心。她会为这只鸟难过一整天的。
玛蒂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把贝琳达拉近怀里。她没有责怪贝琳达弄脏了裙子,也没提乱七八糟的头发。
“你在哪儿找到它的?”她反而柔声问道,语气里满是同情。
“是猫妈妈抓住它了!”贝琳达哀号道,“我追着她满谷仓跑,后来……后来……”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小女孩把头埋进玛蒂怀里,让抽泣在她身体里颤抖。
玛蒂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哭声慢慢平息。贝琳达抬起那双大大的蓝眼睛望向母亲的脸。
“它是不是要死了?”她颤声问道,又低头望着手心里那只小鸟。
“我……我不知道,”玛蒂结巴地回答,又看了一眼那受伤的小东西。是的……它会死的。除非发生奇迹,它撑不过去。但她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话对贝琳达。况且,她也见过奇迹。哦,主啊,她在心里默默祈祷,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只麻雀,但你说过你看顾每一只落下的麻雀。如果你的心也如贝琳达的心这般沉重,那是否可以,请你让它活下来?
“我们要让它暖和起来。”贝琳达充满希望地说。
“我衣橱上有个空篮子。我去破布袋里找一块法兰绒,”玛蒂应道。
贝琳达赶紧跑去拿小篮子,玛蒂则去了储藏室,那里放着用来打扫的旧衣服和床单。她找到一块柔软的法兰绒,回到厨房时,贝琳达也正好跑回来。
她们一起为小鸟做了一个温暖的窝,贝琳达小心翼翼地将它放了进去。小鸟比玛蒂想象的还要虚弱。它的脑袋随着移动而毫无控制地摆动,除了偶尔的一丝颤动,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贝琳达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们能带它去找卢克吗?”她哀求道。
天啊,玛蒂心想。为了只快死了的麻雀要进城一趟。多年来,卢克为贝琳达救治过多少受伤的小动物?可他总是那么有耐心,尽全力救治每一只小生命。但这只……这只已无可救药,玛蒂确信。但她没有告诉贝琳达,而是说:“我们问问你爸。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玛蒂的注意力又回到她的饼干上。克拉克很快就会回来,他会饿,会想吃饭。她去洗手,好把饼干送进烤箱。
贝琳达捧着放着小麻雀的篮子,坐进厨房炉子旁她最喜欢的角落。玛蒂注意到她虽然不再哭了,但眼睛仍然红红的,布满了惊恐的阴影。为什么猫一定要抓鸟呢?玛蒂默默想着。她知道这是个傻问题,可她的心却为女儿的悲伤疼痛着。实际上,玛蒂知道贝琳达也爱那些猫。她曾经为了拯救一只猫拼命过——有时还是在哥哥卢克的帮助下。可这些猫确实喜欢抓小鸟。
“这太不公平了,妈妈!”贝琳达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她的手指轻轻描着小鸟羽毛的弧线。那只小鸟已经不再颤抖了。
门开了又重重地关上,玛蒂还没听见声音就知道是克莱尔和凯特的长女来了。
“奶奶?”艾米·乔一边进门一边喊,“奶奶,你知道林迪在哪儿吗?”
艾米·乔是唯一叫贝琳达“林迪”的人。事实上,玛蒂很确定,只有她敢这么叫。贝琳达总是认真地完整发出自己的名字,但调皮爱笑的艾米·乔才不管这些小讲究,总是随她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她就在炉子边那儿,”玛蒂回答,头也没回地搅着锅里的菜。
玛蒂听到艾米·乔进门时急促地喘着气。她又是一路跑来的,但艾米·乔总是跑。
“你想要……”艾米·乔边走向贝琳达最爱的角落边开口,接着迟疑了一下,“你这回又捡到啥了?又是老鼠?”
“是一只鸟,”贝琳达哽咽着回答。
“怎么了?”
“猫妈妈。”
“伤得重不重?”
“很重。”
“你怎么没带它去找卢克叔叔?”艾米·乔显然很熟悉每次贝琳达捡到小动物后的“程序”。
“我们等爸回来。”
贝琳达微微移了下手,好让艾米·乔看清她的“新病号”。艾米·乔的紫色眼睛顿时睁大,满是震惊。那只小鸟太小了,太无助了,太……太皱巴巴了。
“我……我觉得它已经死了,”她轻声说,这回是真心的同情。
贝琳达眼看又要哭出来,可那小鸟忽然又颤了一下。
“没死!”她激动地反驳,“你看!”
玛蒂查看了烤箱里的饼干,又往炉火里添了些柴,动作尽量轻柔,唯恐惊扰贝琳达正小心守着的小生命,然后转身去摆餐桌。这时农场的狗吠了起来,玛蒂知道,那是克拉克快到家的信号。她的目光扫向搁架上的钟,发现自己有些晚了,而克拉克回来得比预期要早一点。
“外公!”艾米·乔从门口冲着克拉克喊,但还没等他回应,她就急匆匆地补充说,“林迪又捡到受伤的小东西啦!”
克拉克一进屋,脸上就显出担忧的神色。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厨房,看见那位小孙女正蹲在炉边角落里,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篮子。他又看向玛蒂,似乎在无声地问:“这回是什么?严重吗?”玛蒂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回应他:没救了,伤得太重了。
一看到父亲,贝琳达的眼眶又泛起了泪花。“是一只麻雀,爸,”她回答他未出口的问题,“猫妈妈抓住它了。”
贝琳达一身凌乱,说明她为了救这只小麻雀追了好一阵。这对克拉克来说,已经足以说明那只小鸟的状况。他把外套挂到墙上的钩子上,走到那两个蹲在篮子边的女孩身边。
克拉克伸出手去想拿小鸟,但他停住了,改为低声说:“它伤得很重,对吧?”
他的手改了方向,轻轻抚摸了他们最小的女儿。他抚顺她打结的头发,又拂去了她脸上的一小块灰尘。
“我不知道,”他犹豫地说,“但我想,我们要是试图救它,可能只会让它更痛苦。”
贝琳达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可卢克——”
“你哥哥一定会尽力的——你知道,我也知道。”
门又砰地一声打开了。这次是丹,克莱尔家的另一个孩子,冲进屋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还没进厨房就喊道:“艾米!妈要你回家吃饭了!”
艾米·乔站起来,显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场小小的“救援行动”,她大概还在盼着如果真要去找卢克医生,她能一起去。
“外公,你要进城吗?”她急急地问。
克拉克摇了摇头。“我不太确定。我们得商量一下。我怕……”
“怎么了?”丹也已经走过来,蹲在外公身旁看那小篮子。
“哦!一只死鸟,”他自顾自地说,没等人回答。
“它没死!”贝琳达大声抗议,“它只是受伤了。”
丹的眼神在贝琳达和克拉克之间来回看。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那鸟……?
克拉克伸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
“伤得很重,”他说,“但它还活着。”
玛蒂检查了一下饼干,已经烤得金黄香脆,很快就能吃了,但她几乎走不开炉子。四个人挤在那里——全都为那只小麻雀担忧着。玛蒂自己也满怀同情。她不愿看到小动物受苦。但这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动物以动物为食,这是生存的循环。猫妈妈也有小猫要喂,玛蒂提醒自己。她需要——
但她的思绪被打断了。
“你会带它去找卢克叔叔吗?”丹问,眼睛瞪得圆圆的。
克拉克慢慢摇了摇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丹又说道:“我打赌他能救活它。”
“你叔叔卢克是个好医生,这我不否认,”克拉克低声说,“但再好的医生也有极限。这只小鸟伤得太重了。我不觉得——”
“卢克说过,永远,永远不能放弃!”贝琳达激动地打断他,“他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尽全力去救它!”
“他说得对,”克拉克点头,“没错。”
“那我们能去吗?”贝琳达恳求道。
克拉克的眼神越过几个孩子的头顶,与玛蒂对上了。
你不会真的要去吧?玛蒂的神情在无声地问。但克拉克轻轻耸了耸肩:我还能怎么办?
玛蒂看着她的丈夫——她知道他刚从田里回来,一定很疲惫。虽然现在他装上了卢克坚持为他准备的义肢,干活已经比以前容易多了。但种地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轻松。他还要做晚上的农活,而现在却要为了只快要死的小鸟跑一趟镇上。这一点道理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玛蒂看回贝琳达。这个孩子,应该已经懂得生命与死亡的道理了吧?十一岁的女孩,理应明白自然会自行安排死亡来维持平衡。但不——贝琳达还不明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抗拒死亡,而她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她的哥哥卢克——卢克医生,那个满怀仁心的卢克。卢克也在与死亡抗争。如果有谁能理解这趟为救麻雀而奔波的意义,那一定是卢克。
“我去牵马套车,”克拉克说。
“可是……可是你还没吃晚饭,”玛蒂插话,“你还——”
“等会儿再吃也行,”克拉克回答,眼神里带着请求她体谅的温柔。
玛蒂懂。他这趟出门,并不是为了那只小小的麻雀,而是为了那个因悲伤而心碎的孩子。
“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克拉克低声说,“别担心我。我回来自己动手。”
玛蒂担心的不是家务,而是克拉克。他需要吃饭,需要休息。然而——
门又一次砰地打开,四岁的达克蹦蹦跳跳地进了厨房,一头红发一如既往地乱蓬蓬的。他是克莱尔家最小的孩子,是所有人宠爱的心肝宝贝。他圆圆的小脸上满是雀斑,笑容灿烂,看见外公正穿回不久前刚脱下的外套,顿时兴奋起来。
达克的小手抱住高大的爷爷的大腿,调皮地仰头笑着。一只小拳头开始在他腿上敲个不停。
“咚咚咚!”他兴奋地喊着,“咚咚敲木头!”
克拉克怎么能抗拒这个小家伙呢?他俯身把孩子抱起来。
“是谁在敲我的木头?”他装模作样地问道,这正是他们游戏中的固定开场。
“是我,是达克!”小家伙欢呼着回答。
“哪个达克?”外公接着按剧本问。
小男孩停顿了一下,努力回忆好词句。“达克快点跳,达克跳得高,达克……达克跳过了烛台!”他得意洋洋地大声喊完。
他们一起大笑,达克的胖乎乎小胳膊紧紧搂着克拉克的脖子。
“那达克怎么跑到我家来了?”克拉克故作疑问地问。
达克的眼神一下认真起来,挣扎着要下来。
“妈妈派我来的,”他说,“我得把艾米和丹带回去吃饭。”
克拉克看了看那两个还在看篮子的小孩。
“你们该回去了,”他说,“要是你爸得亲自来找你们,恐怕他就不会太高兴了。”
三个孩子都“回去了”——艾米·乔在最后一刻拉起弟弟的小手,还不忘看一眼外公,希望他能邀请自己同行。
克拉克转回身看着贝琳达。“我一会儿就准备好,”他告诉她,“你去拿件外套吧。”说完他就走了。
玛蒂叹了口气,转身把烤好的饼干从烤箱里取出来。它们酥脆焦香,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正是克拉克最爱的样子。但他今晚却吃不上这刚出炉的美味了。等他回来时,这些饼干早已凉了。
玛蒂刚把饼干从烤盘中取出,贝琳达就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叫。玛蒂猛地转身,担心又发生了什么不幸。
“我想它已经死了,”她低声抽泣着说,“你看!它开始僵了。”
玛蒂看过去。贝琳达说得没错。那只麻雀已经到了连卢克医生都无能为力的地步。
贝琳达的哭声再次爆发,玛蒂将她搂进怀中,试着安慰她。
“我得赶紧去找你爸,别让他把马车套好了。”她轻声说,这话更多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悲伤中的贝琳达还是点了点头。
玛蒂把这个点头当作了允许,快步朝谷仓走去,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为克拉克能免去这一趟进城而感到欣慰;也为那只受伤的小鸟不再受苦而感到安慰。但她心疼贝琳达,每一次看到一个小生命受苦,她都要承受如此深切的悲伤。玛蒂觉得孩子能有一颗仁爱之心固然可贵,但贝琳达实在太过于敏感。在许多方面,她都像极了她的大哥卢克。是的,非常相像!但她比卢克还要心软。生活对贝琳达来说,注定要充满痛苦。她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伤痛呢?玛蒂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克拉克正牵着第一匹马出圈。
“太晚了,”玛蒂说,“那只小鸟已经死了。你可以回屋吃饭了。”
克拉克脸上显露的不是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反而是深深的关切。
“她会慢慢好起来的,”玛蒂安慰他说,“她会哭一阵,然后会给小鸟办个小小的葬礼,把它埋在花园里,和她那些其他的小动物们作伴。明天她就会恢复如常。”
他们都知道那是真的。贝琳达会为失去它而悲伤一阵,但很快就会重新振作。他们见过她这样许多次了。当玛蒂回到屋里时,克拉克牵着金王回到了马厩,想必那匹马也为自己不用推迟吃草料而感到高兴。
克拉克卸下马具,把它挂到墙上的钩子上,然后朝屋里走去,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多饥饿。但他的步伐平稳,几乎看不出一点跛脚的样子。他再次在心中为那条木制义肢感恩,那东西几乎和他自己的腿一样灵活好用。他现在可以腾出双手来干活,不用再依靠拐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感到疲倦和酸痛。此刻,他的半边身子都在抗议那假肢与残肢之间的摩擦。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卸下来,靠在墙角里歇上一夜。
但他不会那么做——至少现在还不会。他还有活要干。哪怕做完活,他也不会脱下义肢。他知道玛蒂一直在细心观察他有没有痛苦或疲劳的迹象。要是他这么早卸下义肢,玛蒂肯定会知道他身体不适。玛蒂已经够为他担忧的了,他不想让她再添心事。他打算在吃饭时歇歇那条腿。等吃完饭,也许会好点。
克拉克真是太高兴不用为了只麻雀就去趟镇上了。他微微笑了一下,想到自己曾多少次暗暗希望世界上根本没有麻雀。这些小东西太烦人了,就算贝琳达没为它们大惊小怪,它们也总是惹人烦。但……它们毕竟也是上帝创造的生命。若真有需要,克拉克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贝琳达,为那微小的一条生命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