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长一天的结束
贝琳达抹了抹额前被汗水沾湿的褐金色发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又是“那种日子”——再次!这一整个星期似乎都被接连不断的紧急状况填满了。
**人怎么可以这么粗心?**贝琳达带着几分不快地在心里问。
她把沾满血迹的白围裙甩到一边,开始清理手术台上残留的血迹。
今天最后一个病人是个男孩,他的手被农用机器夹住了。卢克为保住他所有的手指花了许多时间和力气,但无论是他还是贝琳达,都对结果不抱太大希望。她感到疲惫不堪、工作过度,同时也为小杰米的手指感到焦虑不安。
我现在应该已经习惯这些事了。她告诫自己。毕竟,她协助卢克做手术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无论怎样,她始终无法习惯——无法习惯在病人眼中看到的那种痛苦,尤其是那种出现在孩子眼里的痛。
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再一次为小杰米默默祈祷。
“我来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根本没听到卢克进了房间。她转过身,本想坚持说清理是自己的工作职责,但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赶时间。离火车到站只剩一个小时了。”
贝琳达的思绪一下子被卢克的话唤回到让她一整周都无比期待的那件事上。她一直在数日子——数小时。她怎么会忘了呢?一定是刚刚那个受伤的男孩让她全神贯注,一时间把这事抛到了脑后。但现在,经卢克这么一提醒,贝琳达那份激动又重新涌了上来。**梅丽莎要回家了!**她刚完成在东部的教师培训,将在回到西部家中前,在农场住上几个星期。
贝琳达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沾污的裙子。她当然不想把清理工作都丢给卢克,但她确实需要洗个澡、收拾一下那不听话的头发。错过下午迎接梅丽莎的火车是难以想象的。她已经很久——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嗯,没有见到她的侄女了,而这位只比她年长一点点的侄女,早已在和戴维斯家一起生活的两年中,成为她亲密的朋友。贝琳达很庆幸自己并不需要经常向别人解释她们这段复杂的家庭关系。
她朝卢克露出一个温暖感激的笑容,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这个凌乱的手术室。
“对不起。”她轻声说。
但卢克安慰她:“你没什么好抱歉的。这一连串事故病人,又不是你粗心造成的。”
贝琳达伸手把头发上的发夹取下,让鬈曲的发丝披散在肩。她用细长的手指理顺纠结的头发。
“你有见过这么糟糕的一周吗?”她语气沉重地问哥哥。
“确实挺糟。”卢克承认。然后也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真希望这就快结束了。”
贝琳达点头表示同意。
“你最好快点准备,”卢克催促她,“你可不想错过那趟火车。”
贝琳达飞快地离开了房间。她当然想在火车到达镇上车站时准时赶到。整个家庭都会在那里等着迎接梅丽莎。她会变很多吗?她们之间还能像以前那样分享秘密,甚至有时不需言语就明白对方的心情吗?梅丽莎还在惦念杰克逊·布朗吗?还是已经有了别的男孩?师范训练是什么样的?她喜欢大城市吗?贝琳达有太多太多问题。
是的,她们一直有书信往来,但那终究不一样。有些话,并不容易写进信里。贝琳达只希望她们之间不会因为分离而显得生疏。她满怀期待,也有些忐忑不安。
她在卢克和艾比家二楼自己的小房间里把可移动的洗澡盆放好,又提来几桶热水倒进去。当她泡进浴盆中时,思绪又回到了家人第一次等候梅丽莎抵达的那一天。那时,梅丽莎是从西部的家中来到这里。他们谁都不知道会迎来一个怎样的女孩。贝琳达至今还记得当时心里的紧张与疑问。她会是个怎样的人?大家会喜欢她吗?她们能相处融洽吗?或许……或许会像拥有了一个年龄相仿的亲姐妹。
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梅丽莎是她的侄女,却真的像一个亲姐妹。贝琳达从心底里爱她,当她去读师范学校时,也十分想念她。如今,日子一天天过去,梅丽莎就要再次回来了——这一次,是从东部坐火车回来。而这趟火车会直接抵达她们的小镇。
这对于他们社区来说,是一项新鲜又可喜的便利。大家已经渐渐习惯了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和铁轨上传来的哐当声,但贝琳达还是未能完全习惯那种激动。她常常幻想自己也能登上那节乘客车厢,前往那些只能从画册中见到的遥远地方。不过眼下,那还只是个梦想而已。
她没有多享受洗澡的时光。时间根本不够。虽然火车有时会晚点,但与马车相比,它已然准时得多了。贝琳达知道自己若不抓紧,就要错过迎接梅丽莎的那一刻。
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把头发别好。每次抬眼望向梳妆台上的钟,她的心跳都更快了一分。尽管手脚不停,她还是要迟到了。她还没来得及倒洗澡水——
“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艾比探进头来。
“你看上去真漂亮。”她带着微笑说,然后迅速补充道:“卢克让我告诉你,洗澡水别管了,等回来我们再收拾。”
贝琳达斜眼看了看那个盆子。她一向不喜欢留下杂乱的东西。但卢克说得没错——眼下确实没时间了。她向艾比点点头,表示妥协。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她问。
艾比一边戴手套一边点头表示肯定。
贝琳达抓起自己的手套和一个小手包。她最后照了照镜子,确认帽子戴得端正,理了理裙子的腰线,然后赶紧跟着艾比下了楼。
托马斯和亚伦已经走出屋子,在小路尽头等着。小亚伦正让哥哥托马斯骑在前门的铁门上荡来荡去,尽管他们都被告知不许那样玩。母亲一出现,托马斯就迅速跳下来,假装自己一直在专注观察门槛上的蚂蚁。
“托马斯,”艾比语气严厉地说,丝毫不被他的小把戏迷惑,“我们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荡门?”
托马斯只是低下头,没有回答。
“后院有漂亮的秋千,”艾比继续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门经不起你们这么荡来荡去的,时间久了门就要歪了。”
托马斯仍然一言不发。
艾比快步走下小路,走到他身边时,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晚饭不许吃甜点,”她低声而坚定地说。
贝琳达看到男孩迅速抬眼望着母亲的脸。托马斯最喜欢甜点了。
“好了,我们快点走吧,”艾比催促两个男孩,顺势将刚才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我们不能让贝琳达姨妈赶不上火车。”
“可是爸爸——”亚伦刚开口。
“爸爸说让我们先走,他会在车站和我们会合。”
贝琳达心中又是一阵愧疚——她本应该留下来清理手术室,而不是把这工作丢给卢克。
艾比似乎察觉到她的迟疑,迅速补充道:“爸爸说,贝琳达姨妈能准时去车站比留下来更重要。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想念梅丽莎。”
说完,艾比便带着孩子们朝车站快步前行。贝琳达不再坚持,默默跟了上去。
戴维斯一家以前从没集体去迎接过火车,只迎接过马车。克拉克和玛蒂早已等候在轨道旁的木质站台上,是乘马车从农场进城的。站在他们身边的是艾米·乔,栗红色的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头上的绿色天鹅绒帽看起来有些歪,贝琳达一眼就注意到了。不过艾米·乔总是这样,对穿着打扮随性得很,就像她对人生所有事情都充满轻盈与热情一般。她看到贝琳达,兴奋地挥手招呼。
“是不是太让人激动了?”她欢呼着,“想象一下,自己一个人坐火车旅行!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会激动得晕过去?”
贝琳达不觉得自己会晕过去,但心中确实也有种向往那样经历的渴望。她向艾米·乔热情地问候,然后走向自己的父母。
“我还以为你们耽搁了,”玛蒂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特别。”
“确实耽搁了,”贝琳达回答,“其实我本该还在擦手术室——但卢克让我先走了。”
“他不会来吗?”玛蒂把目光转向艾比。
“他尽量赶,”艾比说,“不过他必须先处理完手术。他自己说了,手术随时可能需要用,不能临时再来清理。”
玛蒂点点头表示理解。克拉克开口:“要不要我——?”
话还没说完,艾比就抢先回答:“不用。他不会愿意你替他干活。你也别为了这事错过火车。”
“我其实该留下来的——”贝琳达刚说出口,就被艾比温柔但坚定地搂住肩膀打断。
“他根本不会让你留下,你也知道的。”
艾米·乔凑过来,挨在贝琳达身边。“是不是……是不是特别……特别……”
贝琳达脑海中忽然闪回几年前,艾米·乔总喜欢用 “vibrant”(充满活力的) 这个词来形容一切。但这次,她用了一个最近刚学的新词。对贝琳达来说,这个词也被她用得有点太频繁了。
“……特别神奇!”她激动地说完。
贝琳达笑了。艾米·乔没变。她依然那样充满热情,总能把生活渲染得无比精彩。只要有她在,生活就不会沉闷。贝琳达轻轻握住她细长的手指,温柔地挤了一下。艾米·乔更紧地挨了过来,兴奋得让她们俩都微微发抖。
“你觉得她会变成什么样?”她忍不住问。
贝琳达略显茫然地看着她。她想说,你不是也认识梅丽莎吗?
“她肯定变了,”艾米·乔继续说,“会更成熟、更优雅,更……更……”
玛蒂转过头来看着两个女孩,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贝琳达知道妈妈不喜欢别人用“世故”来形容亲爱的梅丽莎,艾米·乔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
“我是说……她对这个世界更了解了,更……更有见识。”
一声遥远的汽笛打断了她的词穷,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铁轨。拐角处被白杨树遮挡,火车正慢吞吞地驶来,正驶向他们的镇子、他们的车站、他们脚下的站台。而坐在车厢某个窗边的,一定就是她们熟悉又想念的梅丽莎。站台上的人群一阵骚动。
“来了!”亚伦喊了一声,托马斯也发出一声长长的火车汽笛模仿。
就在火车转过弯来的一刻,贝琳达看到卢克站到了艾比身边,她轻轻松了口气。随后,她忘记了一切,只剩下一个名字在心里翻涌——梅丽莎。
她会变很多吗?太多吗?贝琳达真心地希望,那个从前的梅丽莎,没有因为这几年变得太过世故,像艾米·乔说的那样……
庞大的火车头在站台边轰然驶过,烟尘和煤灰在下午的空气中四散开来,迫使人们纷纷后退,担心弄脏了身上的周日礼服。
当列车嘎吱嘎吱地减速停下,蒸汽“嘶”地一声喷涌而出,在春日的宁静中发出刺耳的响动。最后一阵轻微的震颤后,火车终于完全停稳了。
一名列车员很快出现,熟练地将木阶梯放在门边,打开车门。窗边开始出现些许动静,乘客们穿上外套、收拾随身物品,准备下车。也有些人仍然坐着不动,这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自然没有下车的打算。他们对站台上聚集的这群人和身后的酒红色小车站几乎毫无兴趣。在他们眼中,这个小镇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西行路上的另一个枯燥停靠点罢了。
贝琳达注意到,一位看起来有些贵气的女士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瞥了一眼,然后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打了个哈欠。贝琳达不由得四下望了望。**难道我们真的这么无趣?这个小镇,真的一点也不吸引人吗?**也许吧。贝琳达从未真正接触过别的世界,也没有可以对比的对象。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提着行李,踩着那踏板,走进火车车厢,去往一个从未谋面的遥远城市。
但这个幻想很快被打断了,因为朝他们走来的,是怀里抱着一堆小包裹的梅丽莎——更加成熟,也更加美丽。
贝琳达轻叫了一声,整个家族立刻向她涌去。她也上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艾米·乔还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梅丽莎一个接一个地拥抱家人,脸上泪光闪闪。
“哦,贝琳达!”她终于轮到贝琳达时叫道,“你变得好……好成熟,好漂亮!我简直……”
但她没说完,而是猛地将双臂环住了贝琳达,两人紧紧相拥。
当所有人都表达完了欢迎的情绪,一大家子带着梅丽莎的行李朝马车走去,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贝琳达脑海中又回到几年前,梅丽莎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许多地方似曾相识,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如今,彼此之间不再有拘谨,没有任何隔阂。那次因为羞怯而插不上话的艾米·乔,如今也绝不会让自己再被冷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东问西,场面一度热闹得让人分不清谁在回答谁的问题。连两个小男孩也不断发问,大多关于火车——它有多快?她有没有看到有人往炉子里铲煤?火车上有没有……梅丽莎笑着,一边抱住他们两个,一边答应回头慢慢跟他们说个够。
“你今晚准备好去农场了吗?”克拉克转头问贝琳达。
“我早打包好了,行李就在卢克那儿,路上顺道去拿就行。”贝琳达答道,满心期待能有一整周的时间陪伴梅丽莎。
“你确定不需要我留下?”贝琳达在卢克家门前马车停下时,又问了一遍。
“当然需要你。”卢克边把她的东西塞进车里边答道。但见她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他又立刻补充道:“不过这几天我还能应付得过来。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我会派人去找你。”
“你保证?”贝琳达问。
“我保证。”卢克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贝琳达转身,分别给两个小男孩一个拥抱,然后爬上马车,坐到梅丽莎和艾米·乔之间。
前往农场的路上又是一阵热烈交谈,这一次,并不只是梅丽莎在说个不停。贝琳达很快发现,这样的聊天几乎跟做手术一样让人疲惫。她希望很快能和梅丽莎单独聊一聊,来真正判断她是否变了,是否还是那个可以分享心事、默契无言的“姐姐”。
在那之前,贝琳达知道自己必须学会耐心。家人们也都想要和梅丽莎有独处的时间。她属于大家。回到农场后,会有一顿家庭聚餐来欢迎梅丽莎——米茜的“小姑娘”。晚饭过后,还有一大堆碗盘要洗,今晚是没法两人单独谈心了。
贝琳达轻轻叹了口气。在车轮的咯吱声与女孩们的叽叽喳喳中,这声叹息几乎听不见,却让玛蒂侧过头来看她。贝琳达能感觉到母亲在默默关心她。
玛蒂并没有问出口,但贝琳达读懂了那目光。她报以一笑以示安慰。
“我有点累,”她坦白地说,“今天确实是太长的一天了。天刚亮诺里斯一家就急匆匆把他们那个哮喘发作的婴儿送来了。”
玛蒂点点头表示理解。克拉克听见了,也回过头来。
“你该好好歇一歇了。”他说,然后又转头专注赶车,“你这段时间确实太累了。你看上去脸色都白了。”
“我没事——真的。”贝琳达坚持说。但当聊天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时,她又不禁有些不自在。
“一觉睡足,明天我就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我啦。”她故作轻松地说,希望大家别再关注自己,继续刚才那热络的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