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米茜
第二天早晨吃早餐时，克拉克告诉玛蒂，米茜的两岁生日就在本周四。玛蒂立刻感到担忧。她不知道艾伦会如何庆祝这个日子。她不想让克拉克失望，可她又怎能知道这个家庭一贯是如何对待生日的呢？在接下来的整个用餐过程中，她默默地权衡着这件事。
克拉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终于问道：“是不是有啥事儿在困扰着你？”
“没，”玛蒂撒了个谎，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觉得这可不是办法。既然要共处一个屋檐下，就必须坦诚相待，于是她脱口而出：“我就是不知道你希望我们为米茜的生日做些啥安排。请人来？办个聚会？还是做点儿特别的事？”她耸耸肩，“我不晓得。”
“明白了，”克拉克说，她感觉他是真的理解了。他站起身来，为他们续上了咖啡。
“真是的，”玛蒂在心里责备自己，“又因为胡思乱想错过了第二杯咖啡。”
不过克拉克看起来并不介意。他又坐了下来，搅拌着咖啡，把盘子推到一边，将杯子拉近，好像打算坐上一会儿似的。
这时小米茜开始不安分了，想要从椅子上下地。克拉克把她抱下来，她便跑去找她的新书。
“奇怪得很，”克拉克接着说，“我倒是想不起我们家有啥固定的庆生方式。回头想想，好像每次都不太一样。米茜吧，她也就过过一次生日，当时还小得很，根本不懂。”
他顿了顿，“不过我想，给她做个蛋糕倒是挺不错的。我上个星期六去镇上的时候，买了个小玩意儿。希望她会喜欢。就是个小玩艺儿罢了，可我觉得小娃儿应该会觉得有趣。我想我们也不需要叫人来帮着庆祝。有我们自己，就够她开心的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略停了一下，然后加快语速补上一句，“就我们几个人。”
玛蒂松了口气。这样的庆祝方式，她觉得自己可以应付得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抬起头看着克拉克，说：“我一直在想，我对米茜了解得太少了。可我要养她，应该多知道一些事。你晓得的，孩子们嘛，都喜欢听大人说他们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做过啥，说过啥，小时候多聪明、多机灵之类的。哪天米茜也会想听我说，可我现在除了她的名字，啥都不知道。”
克拉克居然笑了。这是玛蒂第一次听他笑。她挺喜欢这个笑声，却又不明白他为何发笑。他很快解释了。
“我看啊，你可能连她的名字也还没真正搞清楚。”他轻笑着说。“她的真名叫梅丽莎——梅丽莎·安·戴维斯。”
“真好听的名字，”玛蒂说。“我自己也不用真名。我本名是玛莎，可我不喜欢。家人朋友都叫我玛蒂，除了我妈，她生气的时候就会大声喊我玛莎。玛莎·露辛达——”她差点说出“克拉里奇”，幸好及时咽了回去。“不过，跟我说说米茜吧。”
“米茜是两年前的十一月三号出生的，大概是清晨四点钟。”
克拉克的神情变得十分专注，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玛蒂记得葛拉罕太太曾说过，当米茜出生时，克拉克和艾伦有多么激动。
“刚出生时，她小得很，”克拉克接着说，“在我眼里，她通红皱巴巴的，头发却挺多。她长得快，变得也快，没多久就会咿咿呀呀、对人笑了。到圣诞节那会儿，她几乎成了这屋子的‘主事人’。她是个乖宝宝，很快晚上就能睡整觉了，三个月大就不哭夜了。我当时心想，我真是养了个宝贝。后来到了五个月，她开始长牙。那可真是个磨人阶段。原本乖巧可爱的宝贝，一下子就变得暴躁又爱哭。幸好那阵子没持续太久，虽然当时觉得特别难熬。后来熬过来了，我们也熬过来了，日子又恢复平静。”
“她一岁生日那会儿，已经会说些词了。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大概这就是她那天那么喜欢你做给她的那件小衣服的原因。”
“她一岁前就开始学走路了，很快就爱爬高。天啊，她哪儿都能去！有一回我发现她爬上了马圈的篱笆，坐在最顶上。她自己上去了却下不来，死命地抓着，吓坏了。”
“她是个好伙伴，特别会说话，嘴巴停不下来，而且越说越有条理。”
“有一天她捧着朵花跑回来，兴奋得不得了，是从玫瑰丛里摘的。小手被刺扎出血了，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只想着把这朵‘漂亮’的花献给她的妈妈。那朵花现在还夹在她妈妈的圣经里呢。”
克拉克停了下来，望着他的咖啡杯。玛蒂看见他咽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你不用再说了，”她轻轻地说，“光这些，我就可以将来给小米茜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她试图再找点什么话题接上，可想来说去都不合适，最后她还是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回忆这些是多么难受的事。不过，哪天米茜长大了，想听关于她妈妈的故事——她应该听的，到那时候，她应该从她爸爸那里听来。”
说完这话，玛蒂就起身离开桌子，不让克拉克有机会继续陷入伤感。克拉克慢慢地喝完他的咖啡，而她则开始准备洗碗的水。
这一天相当寒冷，克拉克说他打算去犁那块他计划春天播种的地。玛蒂希望天气能撑住，不仅是为了让他完成农活，也是希望他能继续在屋外忙碌。她渐渐对他的存在习惯了一些，但他若在屋里待得太久，她仍觉得拘束、不自在。
有时候玛蒂觉得一天太长，但她也庆幸总能找到事情填满时间。洗衣、打扫、烤面包、准备饭菜，再抽空为米茜缝制衣物，这些都让她忙个不停。小小的衣服在她灵巧的手中渐渐成形，每一件成品都让米茜欢喜地拍手称好。
玛蒂还悄悄筹备了一个秘密项目。米茜的生日快到了，她一直在琢磨自己能为这个小女孩做些什么。她一分钱也没有，就算想花也没地方去花。后来她想到了克拉克带回来的那些漂亮毛线和崭新的织针。每天晚上，只要她完成了当天的杂务，就回房歇息，等米茜在小床里睡熟后，她便让织针飞快地动起来。她得抓紧时间才行。在每天晚上躺上床时，她已经疲惫得连思念克莱姆的力气都没了。她还是会想起他，睡前最后一个念头常常是：要是他现在还在她身边该有多好，他们俩一起依偎在这张大床上。但即便思绪里全是他，她的身体实在太累了，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星期四早晨寒风凛冽。克拉克依旧坚持要继续犁地。玛蒂担心他会着凉。他对她的忧虑全然不放在心上，照样出门了。她在心里嘀咕着：也许他巴不得像她一样，能离家远点儿吧。
吃过午饭，米茜午睡后，玛蒂开始做生日蛋糕。现在她对自己更有信心了，毕竟用了玛的食谱也练了不少次。这一天她格外留意炉火，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像她常常那样不留神让火熄了。
当她把蛋糕从炉子里取出来时，终于松了口气。看起来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好。
风变得更冷了，玛蒂忍不住又开始为克拉克担心。天晓得如果他病倒了，她该怎么照顾他。这个讨人厌的男人！居然拿自己的身体冒险。她在心里数落他，嘴里却已经把咖啡壶推到炉前保温。她决定不管怎样要给他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她几乎觉得，她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让他别病倒。因为如果他病了，她连从哪儿开始干农活都不知道。她甚至还没进过那座谷仓。有些女人得天天挤奶、喂猪，甚至一切家畜的事都要管。可克拉克连喂鸡这事都没交给她。也许他原本希望她能做吧，而她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刚到这地方时她浑浑噩噩，哪里想得到这些？嗯，她该问问了。也许明天早饭的时候，如果气氛合适，她就提出来。她愿意做她该尽的那份责任。
她听见车马回来的声音，往窗外一瞥。
“他看起来真够冷的，”她嘟囔着，一边把咖啡壶往炉火上推了推。
克拉克一进门，站在厨房炉边，用他那双大手暖着火。
玛蒂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又去取奶油。她还顺手拿来一些松饼和蜂蜜，免得他要点东西配着热饮。
克拉克站在炉边，静静看着她，直到她把食物摆到桌边。
“你不一起来坐坐？”他问，“我不大习惯一个人喝咖啡。”
玛蒂有点惊讶地抬头，但语气平静地答道：“你才是需要坐下歇会儿的人。你那样在寒风里干活，真是容易冻坏了自己。你还是快趁热喝了吧。”
她这算是轻声责备，但克拉克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他咧嘴一笑，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抱怨着：“哎呀，女人哪——一个劲儿地唠叨，好像男人是糖霜做的似的，一点儿风都吹不得。”他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说我需要歇会儿，可我想你也一样，能坐一会儿也不会坏事儿。你太累了，我觉得。”
“不，”玛蒂认真地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太多。我只是发现，忙碌确实比哀叹好多了。不过你说得也对，来杯咖啡也许确实挺好。这风呼呼地吹，听着就让人发冷，虽说屋里挺暖和的。”
她倒了一杯咖啡，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喝完咖啡后，克拉克说他提早从地里回来，是因为看着天色像是要变天，他想在风暴来之前把园子里的东西都收进地窖里。说完他便出了门。
玛蒂转向已经冷却的米茜蛋糕。她希望这蛋糕看起来特别一点，于是她用尽了所有的巧思和家中现有的材料来装饰它。最后完成时，她认真打量着成品。虽然她觉得还算不上精致完美，但也只能这样了。她将蛋糕放入橱柜中，关好门，等着适当时机再拿出来。随后，她又开始准备晚餐，想着可以多做一点来庆祝。
米茜的呼唤打断了她的忙碌，她走进卧房去接小女孩。
“嘿，米茜，来妈妈这儿。”她说道。
以前她也说过这句话，可是她并不喜欢说出来，所以之后就没再称呼自己为“妈妈”。但今天，当她再次开口时，那称呼听起来却不那么突兀了。
她把小小的孩子抱起来，同时注意到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在向她争夺空间。幸好她新缝的裙子宽松得体，穿起来正合适。
米茜跑去找她的小鞋子，玛蒂抱着她和鞋子一起回到厨房，替她穿好。卧室里已经有些凉意了，想到即将到来的寒冬，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很庆幸现在不再是在马车里跋涉，那种滋味她可再也不想体验了。
她给米茜倒了一杯牛奶，又切了半块松饼，自己则回到炉边继续准备晚餐。
克拉克收完园子里的活，也提前做完了晚上的农活。玛蒂能感觉到他心里隐隐带着点激动。这一天对他来说，应该是难过的，他的小女孩过生日了，可伊莲已经不在身边一起庆祝。但玛蒂也知道，他会尽全力把这一天过得温馨快乐，只为米茜的笑容。
饭后，玛蒂去橱柜里取出了那只蛋糕。米茜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蛋糕惊叹不已，但她还太小，并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漂漂，漂漂！”她一遍遍喊着。
“这是米茜的生日蛋糕，”克拉克向她解释，“米茜今天过生日啦。米茜以前是一岁——”他说着，竖起一根手指，“现在是两岁啦。”又竖起另一根手指。
“你看，米茜，”他继续耐心地教她，“你现在是两岁咯。来，爸爸教你怎么比。”
他握着她的小手，一起竖起两个小指头。
“看到了吧，米茜，你现在两岁啦。”
“二——岁。”米茜学着说。
“对啦，”克拉克很满意地说，“两岁啦，现在我们来吃米茜的生日蛋糕。”
玛蒂切了蛋糕，尝了一口，惊喜地发现味道竟出奇地好。她一边吃，一边想起自己第一次做饼干时的糟糕模样。如今，多亏了葛拉罕太太的食谱和一遍又一遍的练习，她总算能端得上台面了。这短短三周，竟让她有了不小的进步。克拉克甚至还要了第二块。
饭后，玛蒂正要洗碗，克拉克却建议先给米茜看看他买的生日礼物。
他去了趟屋外的小屋，拿回来一个小盒子，然后把米茜从椅子上抱下来，把盒子递给她。
“给米茜的生日礼物。”克拉克说。
米茜看了一眼蛋糕，好像还以为要把“生日”放进那小盒子里去。
“你看，米茜，”克拉克耐心地说，“看看盒子里是什么，这是给你过生日的礼物哟。”
他帮小女孩掀开盒盖，米茜惊奇地望着里面的东西。克拉克把玩具拿出来，上好发条，放在地板上。玩具顿时旋转起来，旋出一圈又一圈红、蓝、黄、紫的颜色——数也数不清。
米茜激动得双手合十，却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玩具停下后，她又把它推回给克拉克，说：“再来！”
玛蒂看着这温馨的画面，良久才转身去洗碗。忽然她想起了自己准备的小礼物。她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自己做的东西，哪里能比得上克拉克买的花样小玩意儿呢？也许米茜根本不会喜欢。不过，她已经尽了自己所能了。
“米茜，”她走回厨房，开口说道，“妈妈也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她双手捧着那件礼物递了过去。
“嘿，我说！”克拉克轻声赞叹，“米茜，你看看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好东西。”
玛蒂在小女孩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她亲手缝制的小披肩披在她肩上。披肩是柔软的淡蓝色，上面绣着粉红色的小玫瑰花边，边缘还缀着穗穗。小女孩伸手摸着那些毛线穗，特别喜欢。
“哦，”米茜轻声说，“哦，妈妈。”
那是她第一次喊“妈妈”。玛蒂喉咙一紧，强忍住眼眶的湿意，努力装作只是在帮她调整披肩的样子。
忽然她感觉到克拉克在看她，眼里带着疑惑。玛蒂低头一看，顿时羞红了脸：她跪着的时候，裙摆被自己压在膝下，贴在身上将她渐渐隆起的腹部轮廓全都勾勒出来。她慌忙站起身。
“真是糟糕，”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她早晚都得让他知道这件事，毕竟怀孕的身体瞒不了太久。再说，她根本没什么可羞愧的。这孩子是克莱姆的，是在婚姻和爱中孕育的。只是——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让这个曾收留她的男人这么早知道。可如今，知道了也没法改了，她只好无声地接受。
她默默转身洗碗，克拉克则继续陪米茜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