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访客
一位新生儿给邻里的女士们提供了一个愉快的借口,让她们可以暂时放下日常工作,去拜访一下。于是,在小克莱尔出生后的几个星期里,玛蒂迎来了她的一些邻居,这些邻居她以前可能只在克莱姆的葬礼上见过一面。
第一个来拜访玛蒂和宝宝的是旺达·马歇尔。
玛蒂放下了她正在搅拌的黄油,真诚地欢迎她:“真高兴你来了。”
旺达个头小,年轻,金色的头发曾经一定非常美丽,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即便在微笑时,也透出一丝忧郁。玛蒂认出了她,就是在克莱姆葬礼那天,她曾邀请玛蒂到他们的一间小屋里。
旺达腼腆地笑了笑,递给玛蒂一个新生儿的礼物。
玛蒂拆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个小围嘴,刺绣精致,玛蒂几乎难以理解这样精细的手工是如何完成的。它看起来既娇嫩又精致,就像送礼的人一样,玛蒂心想。她感谢旺达,并称赞她的刺绣,旺达则轻轻耸了耸瘦弱的肩膀。
“我别的事也做不了。”
“天哪,”玛蒂感叹道,“自从小克莱尔出生后,我似乎再也找不到空闲时间了。连晚上都没有时间好好放松一下。”
旺达没有回应,眼睛四处张望。终于,她几乎是低声开口:“我能看看宝宝吗?”
“当然可以,”玛蒂热情地回答。“他现在正在睡觉——他和米茜都在睡——不过如果我们轻轻走进去,或许能偷偷瞧一眼。也许我们能趁他醒来之前喝杯咖啡。”
玛蒂带领旺达进入卧室。旺达看着正在熟睡的米茜,她那乱糟糟的卷发和睡得红扑扑的脸颊。“她是个漂亮的孩子,不是吗?”
“米茜?是啊,她真是个小宝贝,”玛蒂满怀深情地说。
接着,他们转向玛蒂的床,那里小克莱尔正在睡觉。他裹在妈妈为他精心缝制的华丽小衣服里。只露出一小部分的黑发,靠近床边时,人们能看到他那张柔软的粉色小脸,长长的睫毛像蒲公英的丝绸一样轻盈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小小的手自由地摆放着,其中一个小拳头紧握着毯子的角。
玛蒂忍不住觉得他看起来美丽,她奇怪地发现访客并没有作出任何评论。当她抬头时,却看到旺达正在迅速离开卧室。
玛蒂感到困惑。嗯,有些人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她轻轻地亲了亲克莱尔柔软的头,随后跟随旺达·马歇尔回到厨房。
当玛蒂走进厨房时,年轻的女人站在窗前。玛蒂悄悄地去给火炉加了些木柴,放上咖啡。最后,旺达缓慢地转过身,玛蒂惊讶地看到她正努力忍住眼泪。
“对不起,”她弱弱地笑着说,“他……他是个美丽的宝宝,真完美。”
她坐在玛蒂的桌旁,双手在膝盖上紧张地搓弄,眼睛低垂,似乎在仔细观察她自己手部的动作。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玛蒂觉得她看起来疲惫不堪,比她的年纪显得更加苍老。
她再次努力地微笑着继续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难。我是说,我根本没想到我会这么傻地反应。我……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宝宝。我自己的,您知道。嗯,我确实有过孩子。三个,实际上,但他们都没活下来——没有一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她的表情变得坚硬。“是这个可恶的国家!”她愤怒地喊道,“如果我还待在东边,事情就会不同。我会有我的家人——我的乔迪、埃斯特和约西亚。是这个可怕的地方。看……看它给你带来了什么。失去了你的丈夫,还得为了生存嫁给一个……一个陌生人。真是讨厌,真是讨厌!”
此时,年轻的女人已经在断断续续的呜咽中痛苦地哭了出来。玛蒂愣在原地,手里拿着切好的蛋糕片。天哪,她急切地想着,这可怜的孩子,我该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情绪,走到旺达身边,温柔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真是太抱歉了,”她柔声说道,“真抱歉。天哪,要是我失去了小克莱尔,我……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挺得过来。”
她没有再提起自己失去克莱姆的事。这位女人正在与一种玛蒂从未经历过的痛苦作斗争——苦涩。玛蒂继续说道:“我真不能知道你该有多痛苦,失去三个孩子,真的是很痛苦。”
现在,玛蒂已经把她的手臂环绕在震动的肩膀上,把年轻的女人拉到自己怀里。“失去自己如此渴望的东西,真的很难,很难,但我也知道一件事——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怪在西部。哪儿都可能发生这种事——无论哪里。东边的妇女们有时也会失去孩子。你不能恨这片土地。它是美丽的土地。你呀,你还年轻,生活还在前方。你不能让这些悲剧让你变得如此苦涩。不要去对抗这些事情,去恨它们,因为没人能改变它们。”
到这里,旺达的哭泣已经平息,她似乎开始接受玛蒂的安慰和怀抱。
“生活是你自己创造的,没错,”玛蒂轻声说道,“没有哪个女人能从埋葬三个孩子中找到什么好处,但就像我说的,你还年轻。也许——”她正准备说“也许是克拉克的上帝”——“也许前面的日子里,你还能有机会抱着孩子,去爱他们。你得坚持下去,保持信心,……。”
玛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啊,她没想到自己会说这么多。
“再说,”玛蒂接着说道,想到一个新的话题,“我们村里马上就要有医生了,或许在他的帮助下……”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留下了这个未完的思考。
旺达现在显得安静了许多。她靠在玛蒂身上又待了几分钟,然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对不起,”她说道,“我真傻,我知道。你真是太好,太勇敢了,而且你说得对。我……我会没事的。我很高兴……关于那个医生的事。”
咖啡已经快要溢出来了,玛蒂赶紧去救火。她们坐下喝着咖啡和吃着蛋糕,玛蒂开始询问旺达的背景。
玛蒂得知,旺达曾是个“城市女孩”,出身良好,受过良好教育,也许有些被宠坏了。她怎么会来到如此偏远的西部,这个问题至今似乎连旺达自己也很困惑。她摇着头,好像还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小克莱尔闹了起来,玛蒂去把他抱出来,继续给他喂奶,同时她们继续着咖啡会谈。玛蒂不知道宝宝的存在会对旺达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她用毯子把他包得严严实实。
旺达继续说着自己没有什么事可做。玛蒂知道她做得一手好刺绣,但她没有人做衣服给她。她不会做拼布,也不会织毛衣或钩针,她也不喜欢做饭,所以做饭的时候尽量少做。她喜欢读书,但她的几本书已经读了无数遍,几乎能背下来,而且她没有办法再获得新的书。
玛蒂提议,如果她想学,自己可以教她做拼布、编织或钩针。
“哦,您愿意教我?”旺达兴奋地问,“我真是太想学了。”
“很高兴教你,”玛蒂愉快地回应,“随时欢迎你来学。”
小克莱尔吃完奶后,开始扭动身体。玛蒂转过头,专心地调整自己的衣服,准备抱他打嗝。
旺达轻轻地笑了笑,低声说:“您介意我抱他一会儿吗?”
“完全不介意,”玛蒂回答,“你坐在摇椅上吧,他已经习惯了摇晃,我想,多摇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
小心翼翼地,旺达把宝宝抱到摇椅上,安顿好他,玛蒂去清理桌子。
几分钟后,米茜叫了一声,玛蒂穿过起居室去接她,注意到旺达正在轻轻摇晃宝宝,眼神温柔而遥远,看起来宝宝也享受着她的关注。
可怜的孩子,玛蒂的心在疼惜。可怜的孩子。我真是太幸运了。
接下来是葛拉罕太太带着一条漂亮的手工编织婴儿披肩来。玛蒂表示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披肩。葛拉罕太太带着她的孩子们一起来,他们都急切地想看看他们的新邻居。葛拉罕太太似乎注视着,眼中充满思虑,看到萨莉·安娜眼睛发亮,紧紧抱住了小宝宝。葛拉罕太太的每个孩子都轮流抱了抱宝宝——就连男孩们也抱了,因为他们从小就被教导把婴儿看作宝贝。
一群人一起吃了午餐,不知不觉,下午时光就过去了。
第二天,一个穿着破旧的陌生女人,带着两个同样穿着破旧的小女孩,出现在玛蒂的门前。当玛蒂热情地说“请进”时,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匆忙地把一个包裹递给了玛蒂。
玛蒂感谢她并拆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条围嘴。和旺达·马歇尔带来的那条围嘴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差得很远;这条围嘴的材料粗糙,可能是从旧的工装裤做的,虽然针脚整齐均匀,却没有丝毫修饰,看起来因为多次使用有些皱巴巴的。不过,玛蒂还是以真诚的态度感谢了这位女人,并再次邀请她们进屋。
她们羞涩地进了屋,三人低着头,脚步缓慢。
“我不记得之前见过您,”玛蒂试探地说道。
“我……我……”女人低声嘟囔,还是没有抬起头。玛蒂没听清她是说自己是瑞娜还是蒂娜,反正她能听出“拉尔森”这个名字。
“哦,您是拉尔森太太。”
女人点了点头,依旧盯着地板。
“您的两个女孩呢?”
那两个女孩都深深地低着头,显得仿佛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母亲的皱巴巴的裙子里。
“这是南德里,这是克莱。”
玛蒂不确定自己听得对不对,决定不再追问。
她们等咖啡烧开时,玛蒂深吸一口气,试图展开话题。“三月初的天气真不错。”
女人点了点头。
“您丈夫在砍木头吗?”
她摇了摇头。
“他有些不舒服,”她终于回答,双手在膝盖上纠缠着。
“哦,”玛蒂赶紧抓住这个话题,希望能和这个内向的访客建立点联系,“真对不起听到这个。您丈夫得了什么病?”
拉尔森太太耸了耸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玛蒂感到心酸,心里想象着一个被迫酗酒的丈夫和父亲。
“您要不要看看宝宝?”她问。
三人点了点头。
玛蒂站起身。“他现在正在小睡,来吧。”
她知道不需要提醒保持安静。她确信,这三人是不会发出比呼吸声更大的声音的。
他们走到床边,三个女人都低头看着宝宝,只是稍微抬头短暂地瞥了一眼。玛蒂想,或许是她想多了,那个年轻女孩的眼睛里是不是闪过了一丝兴趣?她决定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带领她们回到厨房。
玛蒂再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感激地看着一壶正在沸腾的咖啡。她的客人们在玛蒂递过去的饼干上轻轻咬了几口,看上去像是舍不得吃掉,每咬一口似乎都在延长那份享受。玛蒂感到她们不常吃到饼干。
玛蒂尽可能多地包了些饼干给她们带回去。“我们绝对吃不完这些。”她小心地避开与母亲的眼神接触。她不想冒犯这位可怜的女人。
她们离开时依旧保持着沉默,低着头,小声地说着再见。
玛蒂走到厨房窗前,看着她们离去。
她们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积雪让道路变得难走,就连马匹也困难,寒风呼啸,空气刺骨。玛蒂注意到,她的访客们穿得并不暖和。她看着她们在风中艰难地走着,紧裹着那些薄弱的衣服,眼泪不由得在眼中打转。她抓住了她们带来的礼物,突然之间,它变得如此值得珍惜。
希尔迪·斯特恩和沃特利太太一起来了。希尔迪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中年女士。玛蒂心里想着,虽然她不如葛拉罕太太那样睿智,但她肯定是个好邻居。
沃特利太太——玛蒂没听到她的名字——是一个相当结实、热情的女士。她似乎不太喜欢四处走动,当玛蒂提议她们去卧室看看宝宝时,沃特利太太迅速提出了建议。“为何不把他带出来,亲爱的?”
于是她们决定等克莱尔睡醒后再去看。
每个女士都带来了一份礼物。希尔迪·斯特恩送来了一件小手工编织的毛衣。玛蒂对此欣喜不已。
沃特利太太送来了一条围嘴。这条围嘴缝得很精致,简单而不修饰,和其他的围嘴一样,必定会派上用场。玛蒂同样真诚地感谢了她们。
当她们喝完咖啡后,沃特利太太看起来像是很喜欢那几块饼干和蛋糕,便兴奋地赞叹玛蒂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接着她们开始查看新宝宝。当她们纷纷赞美宝宝是个健康的孩子,说了些新妈妈期待听到的好话后,沃特利太太转向希尔迪·斯特恩。
“为什么不去把马车找来呢,亲爱的?我会在门口等着你。”
这件事就这样完成了。
最后,维克斯太太是唯一一位还算住得够近、值得在冬天里开车过来看看新生儿的邻居。她让她的儿子谢姆开车送她来,然后送他去马厩照看马匹,自己气喘吁吁地走到门前,甚至在玛蒂还没开门之前就开始说话。
“哎呀,真是个冷冬啊。尽管,我得说,我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天气——不过也见过好过这个的——你一定知道的——听说你有了新孩子——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你第一个丈夫的孩子——你和第二个丈夫没结婚多久,应该是不会有的。看他怎么样?听说他很健康——这才最重要,我总是这么说。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我总是这么说,健康的孩子总是更好。”
她一边用雪把靴子上的积雪踢掉,一边走进了厨房。“哎呀,真是个幸运的女人——这么漂亮的小屋。比你之前住的那车棚强多了。我们这儿没几个女人住得像你这样好,这些都轻而易举就来了。来吧,看看那个孩子。”
玛蒂巧妙地建议她们等克莱尔睡醒再喝杯咖啡,维克斯太太也欣然接受了邀请。她坐到厨房的椅子上,嘴角滑动着,好像是给自己的话匣子上了油。
玛蒂几乎没有机会说话,只能偶尔点点头。她想,也许这样也好。要是给了她机会,她可能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在维克斯太太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喝着咖啡的间隙,玛蒂听到了她这样评说:
“杰德·拉尔森根本就是个懒汉,一无是处,别人都干完活了他才刚开始——除了吃喝和生孩子,他可不落后——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了——都生了八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了三个——埋了五个——他那老婆——羞羞答答、缩手缩脚的——村里人都懒得去她家——”
玛蒂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天气转暖,她一定要去拜访一下拉尔森太太。
“那葛拉罕家——你见过这么多孩子出自一个家的吗?简直是对人类的侮辱,像猫或者老鼠一样——一窝窝的——”
玛蒂觉得自己几乎要忍不住反驳了。
“你见过那个年轻的马歇尔太太了吗?我敢说——那小傲气姑娘本该待在她的东部老家——她那副上等人的架子——结果连个孩子都养不大——女人要是不能把孩子养大,就没资格在西部生存——还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看她身上有点古怪——说不清楚是哪不对劲儿——但肯定有问题——连招呼都不会打——我去看她每一个死去孩子的时候都登门了——我还直接告诉她可能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你猜怎么着——她差点转身就把我赶走——”
可怜的旺达,玛蒂心里再一次为她这位新朋友感到难过。
“哼,要是她就这么个性子,我说,那就随她去吧。希尔迪和莫德来过了吗?我那天看到她们往这边走——我还对自己说,是去看戴维斯家的新孩子呢——希尔迪是个好邻居——虽然她也有些古怪的习性——我可不是那种会随便提这些的人。莫德·沃特利嘛——那又是另一回事——她可从来不做费力的事——她以前可没这么胖——在勾到她男人之前,她可是跳舞厅的姑娘——她当然不愿意别人知道——可这是真的——你去过镇上了吗?”
玛蒂摇了摇头。
“哦,那你得记住了,等你去的时候,千万别跟那麦克唐纳太太说你不想让人传出去的事。她可是个第一流的长舌妇。”
玛蒂还得知,斯坦登太太在镇上有一个“周六情人”。
“我敢打赌,那位巡回牧师是有什么事瞒着人,否则他早就定居下来了。”说到这,她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像怕谁听见她的“秘密”。
“克拉夫特家又要添个孩子了——第五个。”
“米尔特·康纳斯,咱这块地里的老光棍,越来越怪了。他该找个女人——那样对他有好处——他最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酒——没人知道,但我有我的怀疑。”
她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讲着,简直像一份会走路的报纸。那个新医生四月份就要来了——有人说是克拉克把他请来的——反正大家都需要医生——希望他值那个价,别只是来借人家的病赚钱。
年轻的萨莉·安娜正和杰森·斯特恩走得很近——这两家人看来以后很可能结亲。
这位女士终于停下来喘口气,玛蒂于是随口问道谢姆怎么还没从马厩回来,说不定他已经又冷又累了。她打算让维克斯太太走的时候带块蛋糕和两片姜饼给他。
维克斯太太似乎听出了暗示,终于起身准备离开,一边走还一边继续唠叨着。玛蒂只觉得脑袋发涨、耳朵发烫。这位访客甚至连宝宝都没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