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爱温柔降临-Love Comes Softly

第八章 残酷的人世间

星期六清晨,天气晴朗而凉爽。早餐是玉米松饼和麦片粥,大家吃得匆忙,好让克拉克早点赶去镇上。玛蒂递给他一张清单,是前一天葛拉罕太太和她一起准备的。

“记住,”葛拉罕太太曾对她说,“到了冬天,常常得三四个礼拜才跑一趟镇子,有时风雪来了还不一定哪周能去成,所以得备好全季的存货。”

于是,这份清单就列得相当长,玛蒂心里有些不安,但克拉克扫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他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弯下腰亲吻米茜道别,还答应回来的时候带她一个小惊喜。

玛蒂松了口气——又有一天不必面对他的存在。她开始思考这天该做些什么。克拉克叮嘱过她别太辛苦,葛拉罕太太也担心她“身子还虚着,干得太多了”。但玛蒂清楚,她必须做点什么、做得够累,才能不让悲伤把自己吞没。

她环顾屋内,决定今天把清扫收个尾。先烧水洗床单,再打扫卧室的窗户、墙壁和地板。要是还有时间,她就收拾一下储物棚。她甚至没考虑去动附属的仓房——那是克拉克的私人地盘,她不会擅自闯入。

她安顿好米茜,给她一只小布娃娃和一块手工小被子让她包着玩。玛蒂开始干活,强迫自己专注手上的事。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时不时冒上来:如果今天她就把大扫除做完,那明天呢?后天呢?再后天呢?她拼命把这些念头压下去。未来的日子只能一个一个来,她现在无力去面对那么远的事。她心里明白,如果让自己沉入这种长久与未知的生活图景——和一个自己未曾选择的丈夫、还有一个非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起度过——那她一定会崩溃。

她刚做完最后一项活,就开始准备晚饭。克拉克说他赶得上平常干活回家的点。玛蒂翻阅葛拉罕太太留给她的食谱,决定做炖菜和烤饼,炖菜里还会加上葛拉罕太太带来的肉汤提味。

她开始动手,却发现又忘了添柴火。

“该死的,我怎么老是记不住?”她一边重拾火种一边懊恼。

米茜搂着她的布娃娃,大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该——死的。”玛蒂听见小女孩低声模仿,不禁有些羞愧。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锅里的蔬菜也开始咕嘟咕嘟地煮开了。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车轮声。克拉克驾车回来了。他将马车停靠在屋边,方便卸货,然后牵着马去了马棚。

玛蒂继续做饭。这次多亏了葛拉罕太太的指导,烤饼看起来可比上次成功多了。

她注意到克拉克进屋时看起来很疲惫。他抱了抱米茜后坐到餐桌边,但玛蒂觉得他肩膀似乎有些下垂。他是逛街逛累了吗?还是说清单太长、花了太多钱?她在一边默默揣测,心里没个答案,只好转而专心冷却米茜那碗热腾腾的炖菜。

“我怕把这大堆货带回来,会把你这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克拉克出声打断她的沉思。

“没关系,”玛蒂回应道,“我们很快就能收拾好。”

“大部分囤货会放在厨房上头的阁楼里,”克拉克继续说,“屋外有梯子通上去。”

玛蒂眼睛一亮:“我都不知道屋上还有个阁楼。”

“现在还空着大半,所以你也用不上知道。我们秋天囤满,冬天来了才不会缺面粉、盐啥的。我会直接把大袋的东西搬上去,这样屋里就不会乱成一团。那些小件呢,我得先搬进来,你看是放厨房还是棚里?”

玛蒂知道放厨房会更方便,但如果放棚里,暂时屋子不会太杂乱。她选了棚子。他们很快吃完饭,准备卸货。

吃完饭后,克拉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糖果,先递给米茜,然后把整袋给玛蒂,让她收进橱柜,以后当小点心。米茜吮得咂咂响,开心地说:“好吃!”“爸爸的糖糖真香!”

玛蒂洗碗时,克拉克照他们约定,把东西搬到棚里。她边把干货倒进罐子里边收拾,一边听见他一趟又一趟爬上阁楼,把大袋物资堆进储藏室。

等一切都搬妥了,橱柜几乎都满了。玛蒂望着满满一屋的囤货,心中一阵晕眩。要是她和克莱姆能像这样过一次冬,该多像圣诞节和野餐和生日一起到来啊。她叹了口气,悄悄拭去一滴泪。

她正给米茜盖被哄她入睡,想知道克拉克今晚还会不会照例过来听孩子祷告。就在这时,她听到厨房传来某个沉重物件的响动。好奇心驱使她去一探究竟。

她悄悄站在门口,只见克拉克正用锤子拆开一个大木箱。他的动作慢而沉重,身影疲惫。当箱盖揭开时,一台光亮耀眼、结构复杂的缝纫机映入眼帘,金属与木头交相辉映,玛蒂屏住了呼吸——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机器。

克拉克没看她,只低声开口说话,语气和他下垂的肩膀一样疲惫,但他似乎觉得需要给出些交代。

“几个月前我订了这台缝纫机,本是想给艾伦一个惊喜。她喜欢缝纫,总爱做点花样出来。这是为她生日订的。她本来……明天就满二十一岁了。”他抬头看了玛蒂一眼,“要是你不嫌弃,我希望你能收下。我想你用得上。要是你喜欢,我可以搬到你窗边放着。”

玛蒂强忍住涌上的哽咽。他竟然要把这台缝纫机送给她——她做梦都想拥有的宝贝,而且比她梦里的还要好。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又觉得非说些什么不可。

“谢谢你。”她终于低声说出,“真的……谢谢你。我……我会好好用它的。”

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个高大的男人其实也在忍住情绪。他的嘴唇轻轻颤抖,转身离开时,玛蒂确信他眼里有泪。

她飞快掠过他,跑出屋外,在夜色中冷静思绪。

原来……这台缝纫机是为他的艾伦订的。而他也还在流泪。原来他也在受苦。她从未想过,克拉克也会承受如此深沉的悲痛。他下垂的肩膀、颤抖的嘴角、湿润的眼睛……这些都说明,他懂。他真的懂她此刻的痛。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如此失落、如此破碎,但原来不是。

玛蒂热泪滚滚。

“哦,克莱姆,”她心中哀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么残酷的事?”

但她知道,没什么答案能解释这一切。

这是克拉克第一次提起他的妻子。她甚至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从没真正想过这个家原本的女主人——克拉克的妻子、米茜的妈妈、这个家的灵魂。

现在她才意识到:门边那株玫瑰、明亮欢快的窗帘、米茜一件件手工缝制的小衣服、地上的彩色地毯……这一切,全都在讲述那个女人的故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那个叫艾伦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她也会把咖啡烧溢吗?她也曾把饼干做得一塌糊涂吗?玛蒂觉得不会。可她好年轻啊——才二十一岁,明天就二十一了,而她却已经不在人世。玛蒂自己才十九岁,可二十一岁听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她是怎么死的?玛蒂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但有几件,她此刻变得清楚了:

这屋子里曾经住着一个深爱它的女人;她在这儿做饭,养育孩子,陪伴丈夫;她死了,留下了一个悲伤至深的男人。

玛蒂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懂“失去”的苦。但其实不是。

她抬头望向天空,低声说:“这世界……真是残酷。”

星星从澄澈的夜空中闪烁回应。

“它很残酷,”她轻声重复,“但它也美丽。”

她想起葛拉罕太太曾说过的话:“时间,孩子,是最好的治疗。时间,还有神。”

玛蒂猜,葛拉罕太太说的是克拉克所信的那位神。

“只要我们一天一天地熬过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自己又能笑、又能爱。”

这句话对玛蒂来说还很遥远,但她心中却渐渐相信,葛拉罕太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玛蒂转身回屋。夜里已经很凉了,她意识到自己开始发抖。进了厨房,她发现缝纫机和包装箱都已被收拾干净。

桌上放着一个大包裹,用褐纸包着、绑着店里常用的麻绳。

克拉克示意她过去。

“我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他说,“我请店里的麦克唐纳太太配了这个——就照着一个女人过冬该需要些什么。我希望她挑得合你心意。”

玛蒂屏住呼吸。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确定。

“你要不要我帮你搬到床上,这样你就能慢慢看看了?”

他没等她回答——也许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他自己就把包裹搬进她房间,放到床上,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天也够长的了。”他说完,便悄然离去。

玛蒂手指颤抖地点亮油灯,然后急忙去解开包裹。她想着去缝纫篮里拿剪刀加快速度,心中满是期待。

可当褐纸展开,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眼前的景象:

有做内衣和睡裙的布料,也有三套连衣裙的布匹。一块浅灰蓝的料子柔软而温暖,她立刻就能想象穿上它的模样——那将是她的正式访客礼服,美得不可思议。

包里还有帽子的版型图,配套的轻薄布料和较厚的冬料;有精致的蕾丝装饰、保暖的长袜,甚至一双冬靴和一条披肩,还有……最底下竟然是一件长外套。

这身行头,全西部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套能比的了。

她的脸热了,手也在发抖。

但下一秒,一股羞愤猛地窜上来。

“你这个小傻瓜,”她低声对自己说,“你要是收下了这些,今后就得欠这男人一辈子的人情。”

一股怒气涌上玛蒂的心头。她想要这些美丽的衣物,但她绝不能接受。她不能低声下气,不能在他屋檐下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讨口者。

眼泪烫伤她的脸。她该怎么办?她真的该怎么办?

“我们不讲排场,但得体。”他曾这么说,这句话又浮上她的脑海。

是他嫌她寒酸吗?也许吧。

玛蒂倔强地抬起下巴。

好吧。她决定:她要收下——全都收下。她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哪个男人的笑柄。她会把这些衣服缝得漂亮极了,漂亮到让别的女人都嫉妒。毕竟,她会缝纫。

让克拉克羞于带她出门?休想。

但她心里知道,她以为的那些理由,让这份礼物的美好打了些折扣。

那一边,克拉克已躺在他的仓房床铺里,伸展疲惫的双腿。他这一天也过得异常沉重。

往年带回冬季囤货是件开心事,艾伦总会像过节一样热闹。他能想象她会带着米茜一起高兴得蹦起来。可现在,她不在了。

他不能责怪玛蒂,毕竟她刚守寡才五天。他不能指望她会对面粉和盐兴奋不已。她一定很痛苦。失去爱人,那种痛,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他自己都还没走出来。

他从没想过要另娶一个女人。若不是为了米茜,玛蒂也不会出现在这屋里。但米茜需要一个妈妈,即便他不需要妻子。这个小姑娘不能承受整日忧郁的气氛。

他要努力调整情绪,也希望玛蒂能一样。让这间小屋重新变成一个女孩可以健康成长的家。玛蒂更难,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孩子,没有土地,甚至没有归属。

他只希望麦克唐纳太太挑的东西她喜欢。冬天要来了,她真的需要新衣服。

至于他是否觉得这是“特别的照顾”,他完全没这么想。只是履行一个男人的职责而已——从小时候跟着父亲走家串户时,他就学会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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