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悸动
贝琳达半睁着眼,迎着清晨阳光的照射,随即又迅速闭上眼睛,把毯子拉到脸上以遮挡光亮。现在还早,太早起床了——但阳光照进眼帘,她已无法再入睡。
即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也感觉到今天有些不同。往常清晨,她并不会在阳光直射下醒来。窗帘——为什么窗帘没拉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昨晚的情景慢慢在脑海中浮现。
是那轮明亮的月亮让她没有拉上楼上卧室的窗帘。她昨晚本要关窗时自言自语道:“月亮真圆,金灿灿的,好亮。”她心血来潮地决定躺在床上看看月亮。她想等月亮移开之后再起来拉上厚重的帘子。
但她在月亮尚未移走之前便已沉沉睡去,而现在,太阳正透过高高雅致的窗户洒进来,不容她再贪睡。
贝琳达推开被子,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若想再睡一会儿,就必须把晨光挡住。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手去拉窗帘的绳子,却还是忍不住向窗外的花园望了一眼——夏日的清晨阳光明媚,美不胜收。
年迈的园丁托马斯已经在花坛前弯着腰,正细心地引导秋海棠昂起它们明亮的夏日花脸。多么漂亮的花坛啊,贝琳达心想。昨天姨妈弗吉妮还说,她真不知道要是托马斯退休了该怎么办。
贝琳达带着亲切的笑意望着老园丁。她并不与雇主一样担心。她能从他每一个细致的动作中看出他对花草的爱。要托马斯不再照顾花坛,就如同要他停止呼吸一般不可能。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贝琳达放下了窗帘绳。这么美好的一天在召唤她,她实在无法再赖在床上。她要穿好衣服,溜出去陪托马斯,也许他还会让她拔几棵杂草。
贝琳达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套上了一件简朴的长裙,并在腰间系上一个蝴蝶结。姨妈弗吉妮还要一会儿才会醒来,贝琳达可以自由地享受这早晨的时光。
她手里拎着一双便鞋,为了不发出声响,还带上一顶帽子遮阳。她故意没把房门关死,免得门声吵到隔壁房间的雇主。她悄悄地溜出房间,轻轻走下楼梯。
贝琳达从阳台门走出屋外,在台阶上驻足,深吸一口气。夏花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美丽沁人心脾。贝琳达再次在心中肯定:史密斯夫人的宅邸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她思乡的情绪并不是因为不喜欢眼前的环境,而是因为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所爱之人。她最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人,想到他们,她的心又一次隐隐作痛,只盼能重新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贝琳达不愿沉溺于孤单之感。她像以往那样坚强地把它压下,转而想着那些值得感恩的事。
史密斯夫人因为重感冒已经病了将近两周,好在如今她似乎每天都在恢复体力,这让贝琳达大大松了一口气。让她担忧的不是照顾的辛劳,也不是夜间失眠,而是害怕她的朋友无法战胜这场病魔。
贝琳达几乎把这位老妇人当成了亲人。他们甚至开玩笑地互称彼此为家人。史密斯夫人曾问她是否介意叫她“弗吉姨妈”,贝琳达欣然接受。作为回报,“弗吉姨妈”总是带着她那带有东部口音的优雅腔调称她为“亲爱的贝琳达”。这样的安排使她们都十分满意。
老太太似乎早已接受了现实:无论是皮埃尔和他的安娜-玛丽,还是弗朗茨和他的伊薇特,都不会愿意与她共同生活在波士顿。事实上,皮埃尔夫妇从法国来信说,他们即将迎来家庭中的第三位成员。弗吉姨妈和贝琳达在喜悦中为即将出生的曾孙编织礼物,尽管她们都心知肚明,老太太极可能永远无法亲眼见到这个孩子。
贝琳达停下脚步,欣赏着一株攀爬蔷薇。那粉红的花朵在晨光中散发着属于自己的甜美阳光。据史密斯夫人说,这是托马斯在自家温室里培育出的新品种。贝琳达深深吸了一口它的芳香,然后继续走进花园。
多年相伴的老狗麦金太尔轻轻地凑上来,嗅了嗅贝琳达的手。
“早安,麦克,”贝琳达打着招呼,抚摸着它灰白的头顶,“你今天也起得真早。”这只老狗的视力渐弱,听力也不如从前,但它从未错过陪在主人身边的机会。
听见声音的托马斯缓缓直起身子,眯着眼似乎还有些看不清。他一手扶着酸痛的腰,然后慢慢咧嘴笑了,露出几颗缺失的牙齿。“贝琳达小姐,”他说道,“你怎地还不在床上?”
“这么美的早晨,哪还能睡得着?”贝琳达愉快地回应。
但托马斯眼睛里闪着光地打趣:“这不就跟每天早上一样嘛。”
“也许吧,”贝琳达笑着承认,“我也说不好,实话实说。但今儿一看到这天气,我就忍不住要出来了。估计再晚些就会闷热难当。”她看向晴朗的天空,阳光已开始炽热地洒落。
“嗯,”托马斯点头说,“今儿肯定是个热天。”
“我注意到你那株玫瑰开满了花,香极了。”
托马斯听后咧开嘴笑,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弯下身继续工作,贝琳达走近几步,跪在他身边。
“我可以……你介意我……拔几棵杂草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拔杂草?”他睁大了眼,仿佛想象着她那双白嫩的手动起土来是什么样子,“你以前拔过?”
“当然拔过,”贝琳达立刻回答,“在家我总是帮着打理花园。”
“你家也有花儿?”
“哦,跟这儿可比不了,”贝琳达忙解释道,“根本没这么气派。但妈妈总种点花。玫瑰、紫罗兰、还有早春的郁金香。妈妈爱花。不过她大多时间还是在菜园里——种些家里吃的菜。妈妈差不多一年四季都靠自家园子养活一家人。”贝琳达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温柔而怀旧。她仿佛看见玛蒂弯着腰锄草,或是从沸腾的大锅里捞出热气腾腾的罐头瓶。
“嗯,”老托马斯点头赞同,“我母亲也那样。”贝琳达觉得他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那就动手吧,”托马斯同意了,“注意点,别让刺扎着手。”他说着把自己的小铲子递给她,贝琳达向前俯身,让指尖触碰着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泥土。
他们在花坛中并肩静静地工作了一会儿,直到托马斯再次开口:“我现在有一株新品种的玫瑰,在温室里。它的第一朵花苞正要绽放。你想去看看吗?”
贝琳达挺直了背脊,欣然一笑,满脸喜悦地问:“哦,可以吗?”
“当然可以,”老园丁微微点头。他慢慢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有些佝偻的肩膀,以缓解酸痛。然后他四下望了望,寻找那只老狗麦金太尔。他从不离开之前不确认狗的位置。由于麦金太尔的感官大不如前,他曾对贝琳达说,他担心狗儿察觉不到他的离开。
“麦金太尔,”他提高音量唤道,“我们要走啦。”
贝琳达喜欢听他叫这只狗的名字。他把“r”音卷得又重又准。
老狗抬起头,随后慢慢起身,挪步来到托马斯身边。二人一犬,如一个整体,朝着温室的方向走去。
贝琳达快步跟了上去。她只在途中停留了一次——在那株攀爬蔷薇旁。
“真美。”她低语,轻轻触摸着一片叶子。
“是啊。”托马斯眼中闪着光,伸出一只手轻抚花瓣,“我叫它‘粉色罗珊娜’。”
“你还给它起了名字?”贝琳达惊讶地问。
“当然了。我每培育出一个新‘女士’,都会给她起个名字。”
贝琳达听他用“女士”来形容自己培育的玫瑰,不禁莞尔。
到了温室,贝琳达站在门口等着,看着托马斯小心翼翼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麦金太尔在门口找了个旧麻袋做的窝,一屁股坐了下来。即使是麦金太尔,也不能再往温室里多踏一步——那是托马斯的圣殿。
贝琳达慢慢走进去,目光扫过满屋繁茂的枝叶和绽放的花朵,心中惊叹不已,但她忍住了未出口的赞叹。
他们最终站在了一株小小的玫瑰前。它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嫁接和照料,贝琳达一眼就看出了嫁接点略微隆起的部位。但她的目光很快从枝干移向那朵正在微微绽放的花苞。同一枝条上,还有另一朵花苞已成形,第三朵也正从卷曲的绿叶中缓缓探出头来。
“哦……”贝琳达忍不住低语,“它……它真是太美了。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玫瑰——这颜色的搭配太迷人了。”
托马斯眼角的笑意和眼中闪耀的光芒无法掩饰。他点点头,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花朵。
就在贝琳达还沉醉在花香之中时,他突然举起那把锋利的修枝剪,轻轻一剪,将那朵盛开的花从枝头取下,递给她。
贝琳达伸出手,又立刻收了回来:“可是……可是……”
“拿着吧。”老园丁把花轻轻塞进她的手中,“第一朵花,你来收着最合适。”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磨损的园艺鞋。等他再次抬起头时,贝琳达看见他风霜满面的脸上竟浮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我给她起名叫‘贝琳达’,”他坦白道,“‘贝琳达公主’。”
良久,贝琳达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缓缓地将手指轻轻收拢,捧着那朵花,举到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她轻轻吻上柔软的花瓣。泪水悄然盈满了她的眼眶。
“它真美,”她低声说,“谢谢你,托马斯。”
“嗯。”老人点点头,“是我对你表达的谢意……感谢你一直对我家夫人的好。”
贝琳达明白他这简单的解释。她回以点头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出温室。
在回阳台的路上,贝琳达低头细细端详手中的花朵。每一片花瓣的奶油色缓缓过渡成柔黄,再渐变为杏橙色。她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玫瑰。托马斯竟然以她的名字为它命名!她心中既惊喜又谦卑。
贝琳达抬头望向东升的朝阳,夏日的白昼已展开宏图。弗吉姨妈很快就会醒来。贝琳达知道,她得快些去洗澡,换下这身沾了泥土的园艺衣裙。她不再觉得疲倦,脚步轻盈,眼神明亮。她准备好迎接这个崭新的一天了。她微笑着。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朵绝美的玫瑰上。
“一朵花竟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改变。”她喃喃自语。但紧接着,她又纠正了自己。
“不,不是花——虽然它确实很美。是那个人,带给我了心底的喜悦。托马斯。这位亲切的老人——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园丁——但却是个美丽的灵魂。我已经学会爱他了。”
这个念头并未令贝琳达惊讶。这个屋子里,还有许多年长的人,她都渐渐学会去爱。弗吉姨妈、托马斯、规矩严谨的温莎、厨娘,甚至是面无表情的波特。贝琳达对自己微笑着。她爱他们所有人。他们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在波士顿的家人。
哦,她知道同龄人也许会觉得她“困在一群老年人里”而替她惋惜,但贝琳达并不觉得被束缚、焦躁、或被遗忘。自从她再次在生命中给上帝应有的地位后,她就感到被爱、被保护、也被需要。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她那么思念家人,她或许真的会满足并充实地继续在史密斯夫人身边,在马歇尔庄园里工作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