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上的转折
几天后,西莉亚·普雷斯科特夫人来马歇尔庄园拜访。她闲聊着刚从纽约回来的旅程、新一季的春装潮流,还有地方剧院上演的话剧,但在她兴致勃勃谈论这些琐事时,贝琳达却感觉这位女士心里另有话要说。
“失陪一下,”喝完茶后,贝琳达说道,“今天天气真好,我想去花园里走一走。”两位女士点头致意,贝琳达便离开了。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她直觉普雷斯科特夫人是想单独与史密斯夫人谈话。
贝琳达在花园里和老汤玛斯聊着天,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直到听见普雷斯科特夫人的马车驶离了院子。
回到屋内时,史密斯夫人仍坐在贝琳达离开时的位置,膝上摊着一本打开的圣经。听见贝琳达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只简单地说:“我们需要祷告。西莉亚……她正在挣扎。”
“她——?”贝琳达刚要开口,史密斯夫人便打断了她。
“她就像曾经的我——被真理蒙蔽了双眼。她太想靠自己‘够好’来进天堂了。要她承认自己是个罪人——那就等于把她放在与所有人一样的地位上,而西莉亚从未认为自己是‘普通人’。”不过她的语气里并无责备。
“我们人啊,真是愚昧又骄傲。”老妇人哀叹着,眼中含泪,“受造物竟想智胜创造主,假装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贝琳达?”
贝琳达无言以对。
“那我们就继续祷告吧。”史密斯夫人坚定地说,“谁知道那晚听见神话语的人,圣灵会在他们心里做什么呢?”
那场晚宴带来的结果中,有一件事连史密斯夫人和贝琳达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一向忠诚、持重的温莎回应了那晚所分享的经文真理。那晚,他一如往常耐心而安静地侍立一旁,为宾客上菜,听着他们热烈讨论经文含义。
但那些朴实无华的真理,却触动了这位老管家的心。他在自己房中,私下向救主敞开心门,信靠了祂。
史密斯夫人欣喜若狂。虽然温莎并不愿意因此受到特别关注,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在宅中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震动。
数日后,温莎面色惨白,声音哽咽地召来贝琳达:“快来,小姐,”他颤声说,“夫人出事了。”
贝琳达立刻冲出房间。她正坐着等史密斯夫人来吃早餐。
“叫医生!”她一边跑一边喊。
莎拉站在卧室门口,又哭又抖。她本来是进来帮夫人穿衣,才发现了不对劲。贝琳达冲过她身边,奔向床前。
她可能病得很严重,贝琳达慌乱地想,可能需要马上处理。
可当她俯身检查时,立刻就明白医生已无能为力。史密斯夫人已经走了。她是在夜里安详离世的——没有挣扎,大概也没有痛苦。
贝琳达站在床边,紧握双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噢,主啊,她默默祷告,我们该怎么办?没有她,我们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她俯下身,将老妇人的双手叠放在胸前,小心地拉起床单,盖住她的脸。
“哦,维琪姨妈,”她哽咽出声,“我真的好爱您。”
眼泪这才汹涌而至。贝琳达跪坐在地,把头靠在床边,任由悲伤吞没自己。
医生和温莎赶来时,发现她还坐在那里,身子发抖,眼睛哭得通红。
“小姐,来吧,”温莎温柔地说,把她扶了起来。他牵着她下楼时,医生留在房内处理后事。
“坐这儿吧。”温莎把她安置在椅子上,“我去给您泡杯茶。”
贝琳达本想拒绝,可她已没有力气。随他去吧,她心想,只要他愿意,我就喝一点。
屋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仆人们压抑的哭泣声。
贝琳达几乎记不清那一天——那一整周发生了什么。她仿佛置身梦中,木然、麻木,除了胸口那无法言喻的空洞,不觉不知。她反复问自己:“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但答案似乎遥遥无期。
她打电话到雷索德百货店,订了合适的丧服。葬礼安排大概是温莎和西莉亚·普雷斯科特操办的,也由他们通知了需要知晓的人。无数花束送到了门前,堆满了壁炉台和客厅的桌几。贝琳达望着这些花,只觉得毫无意义。姨妈走了——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大家不知怎的熬过了那可怕的葬礼日。贝琳达站在墓旁,看着棺木缓缓放入地中。史密斯夫人的朋友与仆人们围在一圈。弗朗兹和皮埃尔来不及赶来,只寄了电报和花。
对贝琳达来说,这一切太……太终结了。她实在难以接受、难以相信那位挚友已经不在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回到庄园,贝琳达脱下戴着黑纱的礼帽,颤抖着手指脱下黑手套,转向温莎。
“晚餐别为我准备了,”她声音低哑,“我真的没胃口。”
他点点头,安静地退下。
贝琳达默默走上楼。
稍晚,有人敲了她房门。她倚窗坐着,心烦意乱。谁会来找我?有什么事?今天这种时候,怎还会有人登门?
“请进。”她应了一声,并顺手拭去满面泪痕。温莎走进来,神情一如既往地端正,却多了一份柔和。
“我给您送了点茶,小姐。”他说,把托盘放在茶几上。
贝琳达动了动,轻声道了谢。
温莎站直身子,打破了多年未曾越界的规矩,向他所服侍的人说起了心里话。
“她很在乎您,小姐。她把您看作亲人一般。她常跟我这么说。我也知道您也爱她,我们大家都一样。”
他顿了顿。
“但……她不会希望您这样悲伤,小姐。这样绝望。她……她走得如她所愿——安静、迅速。没有痛苦,也不麻烦别人。在自己的床上。您该尊重她的体面,小姐。哪怕在她离去之后。”
他又顿了一下。贝琳达已全神贯注。
“还有一件事,小姐,”他轻声补充,“她准备好了去见她的主。若是在之前——哪怕只是几个星期前——她可能还没预备好。是您让她得着准备的机会,小姐……我打从心底感谢您。”
温莎微微一躬,离开了。贝琳达还来不及回应。
接下来好几天,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大宅子似乎自己在运转,贝琳达几乎没怎么操心。她对管理这么大的房子本来也没什么经验,所以也乐得让仆人们各就各位,维持日常。
“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成了她心中反复盘旋的问题。她猜仆人们心中也会有疑问。他们的职位大概会维持一段时间,直到遗产处理完毕。但之后,他们也都将失去这份工作。
当她终于能冷静思考时,她坐在汤玛斯精心修剪的玫瑰花丛旁的长椅上,开始理清自己的处境。
“维琪姨妈走了,”她想,“我留在这儿已经没有理由了。”
她捡起草地上一片花瓣,放到唇边。这时,一个新的念头浮现,她不禁自问为什么没早些想到。
“我当然该回家,”她定下心来,“回到我真正属于的地方。”这个计划令她感到欣慰。
但随即又有一个不受欢迎的念头冒出来:“可我已经不再适应那里了。那次回家探访时,我就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另一种生活——讲究的生活,大房子、体面的用品。”
但即便这份现实大胆地显现在眼前,贝琳达还是不禁一震。
“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她脱口而出,“我不能指望余生都被娇养宠爱。”
她思索继续推进:那不合神的心意。我当初是为了照料需要我护理的长者而来。如今她已离世,我留在这儿也不再有意义。神一定还有别的安排——别的任务等着我。
“我要回家,”她坚决地对自己说,“庄园的日常运作没我也能继续。我该回家了。”
她还没想好回去之后要做什么。这是下一个待解的问题。
“我会照卢克说的做,”她决定,“重新为自己找一个位置。我也许不再适合过去的角色,但我需要重新找回自己的根。我要重新找到事奉的岗位。也许要花些时间理清方向——但靠着神的帮助,我能做到。”
有了清晰的目标后,贝琳达从花园站起身,走向庄园。她的内心被一种奇妙的平安包围。至少现在她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她要回家——回到亲人和朋友中间,在家乡寻找事奉神的方式。
贝琳达并没有将她的计划告诉仆人们。她有太多事情要做。她需要整理打包,还要订火车票、写信给卢克。也许……或许吧,她心想,他那边会需要一个有些生疏了的护士。她知道自己得花点时间重新适应专业护理的节奏——但我能做到,我身体健康,也有干劲。很快我就能成为诊所里的得力助手。
她当然不会把这些华丽的丝绸绸缎带回老家。那儿的人会觉得她是在炫耀。贝琳达绝不希望和镇上的人之间有任何隔阂。“我得想办法处理这些衣服,”她想。
但第一件要做的,是那封信。贝琳达坐到小书桌前,抽出信纸。刚蘸好墨,准备落笔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她回应。艾拉推门而入。
“温莎让我来叫您,小姐,”她抱歉地说,“治安法官正在图书室等您。温莎正在备茶。”
贝琳达皱了皱眉,离开房间,朝图书室走去。她猜这位先生大概是来处理史密斯夫人身后事务的。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不是对她的死还有疑问?毕竟我是护理她的人——虽然临终时我并不在场。但她也明白,若真有问题,问她这个照护人员也算合情合理。
她一边理了理衣裙,一边走下楼梯。
图书室里,史密斯夫人的律师正坐在大橡木书桌后,神情自若。贝琳达以前见过他几次。
他站起身,示意贝琳达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然后转向壁炉旁另一位先生:“这是布朗先生,他是见证人。”他说。贝琳达听了更迷糊了。
她安静地坐好,等着达尔加迪律师开口。
他清清嗓子,手指敲了敲桌面,然后透过眼镜看着贝琳达,又清了清嗓子。
“是时候处理遗嘱的事情了,”他不带感情地说,“我们必须开始进行一些安排。”
贝琳达点了点头,仍不明白这与她有什么关系。接着,那位律师开始念遗嘱,用那种枯燥乏味、充满法律术语的语调,里面有些词她根本听不懂。
他干吗要念给我听?贝琳达心想。我听不明白,而且这根本与我无关。
念到一半,温莎进来送茶。贝琳达给大家倒上,律师继续念下去。
渐渐地,有些内容她能听懂了。弗朗兹和皮埃尔各有一笔可观的遗赠。律师向贝琳达保证,他会妥善处理。每位仆人也都得到了特别指定的物件,还有后续生活的保障。那倒是合情合理,贝琳达一直相信史密斯夫人不会让仆人陷入困境。
然后,律师继续念:“至我忠诚的护士、亲爱的朋友贝琳达·戴维斯小姐,我将尚未分配的全部遗产留赠于她……”律师的声音还在继续,但贝琳达已听不进去了。她屏住呼吸,往前倾身,双手冰冷。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终于开口问道。
律师停下来,看着她。
“她从未告诉过你?”他语气平静地问。
“没有,”贝琳达猛摇头,“她一句也没提过。”
“她的意思就是——如字面所说——她将所有尚未另行指定的财产都留给你。”
“但……但……那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恐怕这不是现在能一口气说清的,”律师回答,“房子、投资、银行存款。我们稍后会向你详细列出。”
“房子?”贝琳达倒吸一口气,“是这栋房子?”
他点头,似乎有点享受她震惊的反应。
“这栋房子。”他几乎忍不住露出笑容。
“哦,我的天!”贝琳达两手捂住嘴,整个人瘫在椅中,“哦天哪。一定是……一定是哪儿搞错了。天啊,我怎么会……怎么会接手……这栋房子?”
她闭上眼,把手按在额头上,只盼房间能快点停止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