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晚餐
“真不错,”贝琳达轻声说道,眼睛迅速扫过手中的正式邀请函。“是普雷斯科特夫人寄来的,”她抬头对温莎说,“她邀请我下周四共进晚餐。”
温莎微微颔首。“您会需要马车吗,夫人?”
贝琳达想了想。“哦,天哪,”她说,“我甚至不知道普雷斯科特夫人住哪儿。”
“普雷斯科特夫人并不常宴客,小姐。她经常来这边,但总是太忙……”温莎话音一顿,开始收拾茶具。“我知道路线,夫人,”他改口说道,“我过去曾多次送夫人过去。”
提到斯塔福—史密斯夫人,让贝琳达的心隐隐作痛。与西莉娅·普雷斯科特共度的晚上可能会很难熬。那势必会勾起她们昔日相处的许多回忆。贝琳达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面对这样的场合。她焦躁地动了动,起身走向未点燃的壁炉,站在那儿搓着双手,眼睛盯着灰烬,却并未真正看进去。温莎转过身看着她。
“也许我……也许我应该婉拒这……这次邀请。”她迟疑地说。
“夫人不会希望那样,小姐。”温莎语气温和地答道。
贝琳达猛地抬头,对这个一向谨慎从不发表意见的仆人忽然的表态感到惊讶。
“也许吧,”她承认,“不……我想她不会。但这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温莎点点头。
“你是不是也非常想她?”贝琳达忽然脱口而出。
一阵沉默后,温莎点了点头。“非常非常想。”他答道,然后端着茶具离开了。
贝琳达继续站着,低头看着那空空的壁炉。灰烬,她想,只有灰烬,那里曾有一团温暖而跳动的火焰。多么贴切的象征。哦,我好想她。
她擦去眼角的泪水,走到窗前。花园里,托马斯正在花坛边忙碌,麦金泰尔蜷伏在草地上,头搭在前爪上。老园丁和他的狗,似乎是庭院里自然的一部分。
贝琳达轻轻一笑。这天真美,而温莎是对的,她承认。斯塔福—史密斯夫人不会希望她困在家中。她——贝琳达——必须继续生活下去。
她走到角落的书桌前,坐下写下接受晚宴邀请的回信。然后把信封留在前厅的桌上,让温莎代为送出,随后她走出门,到花园里找托马斯去了。
贝琳达认真地为这次晚宴做准备。她终究感到几分兴奋,也不免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位夫人要邀请她?确实,在史密斯夫人还在世时,她曾把西莉亚·普雷斯科特视为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但同样真实的是,在贝琳达住进马歇尔庄园后,她们从未被邀请去普雷斯科特家。贝琳达听过两位女士提到过去在普雷斯科特家共进晚餐或下午茶的时光,但那位夫人似乎早就不再举行正式的聚会。“实在太累人了,”贝琳达曾听她对史密斯夫人说过。
那么现在为什么?贝琳达又问自己。而且为什么是我?也许普雷斯科特夫人知道贝琳达是多么想念她们共同的老朋友。又或者,普雷斯科特夫人自己也在深深地感受失去的痛楚。无论如何,贝琳达决定,一个晚上出门也好。她平时只有礼拜天去教堂,偶尔去购物,仅此而已。即便是再美的房子,如果只有仆人为伴,也难免令人感到乏味。
贝琳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身深蓝色丝绸裙十分合身。她将光滑的布料轻抚过臀部时,想起史密斯夫人曾说过的一句玩笑:“我不希望任何人为我穿哀悼的黑色,”她说过,“人们想起我时,我希望他们想到的是颜色。明亮的,不是阴郁的黑。你得穿有颜色的衣服——蓝色,绿色,绯红色——听见了吗,亲爱的?”
当时贝琳达大笑。史密斯夫人那时完全不像是即将离世的人。但她还是走了——那么突然。贝琳达盯着镜中蓝色丝绸的倒影,再次想起那位雇主轻快的语气。
“我知道你会赞成的,薇吉姨妈,”贝琳达轻声说道,“但别人会明白吗?”
贝琳达叹了口气。西莉亚·普雷斯科特或许并不会理解。
贝琳达按铃叫来了艾拉。今晚我要让她帮我做头发,她下定了决心。
当贝琳达下楼时,温莎已在等候。夜晚温暖,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她登上马车时几乎想对温莎说随便开去哪儿都行。能出门真好。能沉浸在邻家花园的美景中真好。哪怕只是短暂地逃离心中的沉重,也觉得很好。她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与人围坐餐桌交谈——即使其他宾客年纪是她的三四倍。每天最让她难受的事之一,便是孤身一人吃晚餐。
不久马车停在一处宽敞的大门前。贝琳达凝视着华丽的柱廊、灰蓝色百叶窗、修长的窗户和优雅的线条。这座房子很漂亮——虽然远不及马歇尔庄园那般宏伟。
温莎扶她下车。“我会和马隆一起等着,”他告诉她,“准备好时让查尔斯敲铃。”
贝琳达点了点头,随即由查尔斯亲自迎进屋内。普雷斯科特夫人出现在走廊里,依旧热情而轻盈。
“亲爱的孩子,”她兴奋地叫道,“你好吗?我一直都在想着你——一直都在。”
贝琳达低声致谢,让她牵着进了客厅。
“你看起来真美,亲爱的,”普雷斯科特夫人继续道,“真是美极了。穿得也很得体。我知道薇吉是怎么想黑色的。她说那是‘恶心的颜色’。”她大笑着回忆。
“来吧,亲爱的,”她说,“我想让你见个人。”
她拉着贝琳达走向壁炉前的座椅,一位年轻男子起身站了起来。贝琳达进屋时没注意到他。他也确实没表现出自己的存在。现在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伸出一只手,又赶紧缩回去,笨拙地藏在背后,然后又慢慢地伸出来。
“贝琳达,我的侄子,莫顿·贾米森,”普雷斯科特夫人笑容满面地介绍,“莫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可爱的年轻女士。”
莫顿脸红了,终于将手完全伸出。贝琳达轻轻握了握,礼貌地打招呼:“你好。”他喃喃回应,尴尬地在西装外套上抹了抹手。
“莫顿正在耶鲁念书,”普雷斯科特夫人继续说,莫顿的脸更红了。
“是吗,”贝琳达说,“真不错。”她努力露出鼓励的微笑。这个年轻人显然非常害羞。贝琳达为他感到难过,想让他轻松一些。
“请坐吧,”她微笑着说,自己也坐了下来。莫顿如释重负地坐下了。
“你在学什么?”贝琳达问道。
“我……我还没真正决定,”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也许是商业……也许是法律。我……”
“莫顿以后要接管他父亲的事业,”普雷斯科特夫人插嘴道,“现在他在打基础,拓宽视野。”
贝琳达点头:“我相信这是明智的。”她又冲年轻人笑了笑。
贝琳达环视四周。看来她来得早,其他客人还未到场。她已经决定,自己不会养成像西莉亚那样总迟到的习惯。她转头看向女主人,她又开口了
“我想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彼此认识一下,毕竟年纪相仿——你又独自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她正说着,“你一定很寂寞吧。”
“您真好,”贝琳达轻声说道,“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寂寞。”
“那你尽管指望我们——我和莫顿,随时欢迎,亲爱的。”普雷斯科特夫人笑语盈盈地说,而莫顿则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
查尔斯走进房间,清了清嗓子,用略显尖细的声音宣布:“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夫人。”
普雷斯科特夫人点点头,迅速站起身。“好好好,我们这就过去。”
年轻的莫顿看起来一头雾水。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该搀扶西莉亚姨妈,还是那位年轻的女宾客。普雷斯科特夫人立刻做主。“我走在前面,莫顿,你带贝琳达小姐进餐厅。”她指示道。莫顿踌躇着走上前,面红耳赤地伸出手臂。
贝琳达为这位年轻人感到心疼。他显然非常局促不安,她只觉得对他充满同情。她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同走去。
贝琳达注意到,莫顿的身材瘦削,显得比实际个头要矮。他的下巴尖长,鼻子略长,嘴巴略大,眼睛细小藏在镜框后,头发也显得僵硬别扭。单独来看,每一项都不算严重,但组合在他身上,就显得不太吸引人。
也许他就是因为太平凡而缺乏自信吧,贝琳达心想,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力让他放松一些。
“我想让我们有一个温馨的小聚,”普雷斯科特夫人一边在餐桌前落座,一边解释道,她示意贝琳达坐在她右边,莫顿坐在左边。此时贝琳达已明白,自己是今晚唯一的宾客——这个令人费解的事实她暂时还无暇深思。
贝琳达发现,坐在莫顿正对面比坐在他身边更令人不自在。被迫直视她眼睛时,莫顿的紧张更为明显。结果就是,贝琳达自己也变得拘谨起来,交谈变得困难。
幸好,西莉亚·普雷斯科特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整顿饭她都在絮絮叨叨,贝琳达只需偶尔点头或应和几句就行了。但随着时间推移,贝琳达越来越清楚,今晚的晚宴显然是特意为让她与这位年轻人“相识”而安排的。这让她越发感到不自在。
“像你这样漂亮得体的年轻女孩,是该结婚了。”普雷斯科特夫人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一个人管理那么大的房子和地产,实在太可惜了。我告诉莫顿,这些繁琐的事务应该由受过商业训练的人来处理。我的天啊,我可从没想过自己要去打理这些事,那是我丈夫威尔伯分内的事,事务太多了。现在嘛——我只要住在这里,信托基金会替我打点一切。我……”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
贝琳达这才开始明白事情的真相。“哦,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处理这些事务,”她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我有一位可靠的律师,事情就容易多了。我也有优秀的员工,他们打理房子和园子都很在行。”
普雷斯科特夫人看上去有些不悦,但还是继续说道:“但即便如此,”她语速加快,“你这样的年轻女子,还是需要一个……丈夫……家庭。你总不会想一辈子都一个人过吧。为什么——”
贝琳达微笑着说:“也许,与其和不合适的伴侣一起生活,还不如一个人过。”她语气平静。莫顿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显然他觉得自己成了话题的中心。
哎呀,贝琳达心想,懊恼不已。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她感到对年轻人很抱歉,试图转移话题。“普雷斯科特夫人,您今年冬天有旅行计划吗?”她问道。
老夫人似乎花了几秒钟才转换思路,最后才回答:“没有……没有,我想没有……其实我根本没怎么考虑过。我……嗯,还早。我常常要到晚些时候才开始计划。”
“您看过新上映的剧吗?”贝琳达继续努力维持轻松话题。
“看过……看了两遍呢。”普雷斯科特夫人答道。
“那一定很好看。”贝琳达高兴地说,终于找到了个新话题。
“其实不怎么样,”普雷斯科特夫人说,“我常常去看两三遍——就是为了出去走走。剧本本身倒是挺平淡的,不过看剧时的社交还不错。我很享受夜晚出门的时光,和别人待在一起总是挺好的。”
贝琳达点点头,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普雷斯科特夫人又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担心你的原因,亲爱的。你从不出门。莫顿很乐意陪你去看戏,对吧,莫顿?”她没等他回答便接着说,“还有许多有趣的博物馆、音乐会等等,莫顿都会乐意陪你去——”
“哦,我去过大部分博物馆了,”贝琳达轻松地说道,“皮埃尔还在家时,薇吉姨妈就带我们一起去了。”
普雷斯科特夫人听到“皮埃尔”脸色变得阴沉。贝琳达记得,这位女士曾因薇吉让她孙子陪“普通的帮佣”在波士顿游玩而责怪过好友。如今她却似乎在撮合她的侄子与那个“帮佣”女孩。普雷斯科特夫人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相信现在一定有了新的展品,亲爱的,”她带着宽容的笑容说,“而且音乐嘛,永远不嫌多。”
贝琳达也同意这一点。她喜欢音乐会,确实也有些想念了。
“不过,眼下我实在太忙了,”她再次微笑着说,“没有时间去听音乐会、看博物馆或别的活动。我现在全身心都投入在马歇尔庄园的事务安排上——”
“这正是我说的嘛,亲爱的,”年长的女士略显不耐地说,“你完全没必要为这些事操心。一个能干的丈夫就可以帮你打理这一切。为什么——”
这次却是莫顿打断了她:“西莉亚姨妈,我认为戴维斯小姐完全有能力决定是否——以及什么时候——结婚,”他说得比贝琳达预期的更坚定,“而且我也没空做陪,因为我下周一就要回耶鲁。”
“你说过……你还没决定好,”普雷斯科特夫人反驳道。
“我现在决定了。”莫顿毫不退让地回答,“我想我们该吃甜点了。要我叫查尔斯吗?”
普雷斯科特夫人一脸不快地拿起铃铛,贝琳达则对年轻人报以一个赞许的微笑和点头。她对他忽然多了一分敬意,但那也仅仅是敬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