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告别
当德鲁扶着贝琳达上雪橇时，她的心在胸腔里猛烈跳动。今晚是滑雪橇的绝佳时刻。空气清冷，头顶的星辰明亮闪耀。她心想：这会不会是这完美一天的完美结尾？西德坐上前座，提起缰绳：“好了，大哥，”他开玩笑说，“我们走风景路线吗？”
德鲁笑了笑，让西德专心开车。西德好脾气地挥了挥手，发出唤马的咂舌声。
雪橇滑动时，雪在雪橇板下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贝琳达感觉自己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踏上一个充满乐趣与冒险的夜晚。事实上，她觉得自己仿佛从未像此刻这样年轻、轻盈。
德鲁把毯子紧紧地裹在她身上，关切地问她暖不暖和。
贝琳达甚至不确定自己即使冷到发抖是否也能感觉得到，但她点点头，说她很好。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德鲁再次说道，“这就是人们梦中想象的圣诞节。”
“真的很快乐，是不是？”贝琳达附和。
“你看到圣诞树旁那些人的表情了吗？”德鲁问，“他们就像孩子一样。”
“我想这也许是他们多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圣诞节，”贝琳达庄重地说，“他们中有些人来自非常绝望的处境，孤独的境况。”
“但今天看着他们……很难记得这一切。”
贝琳达再次回想起这一天。这是美好的一天……她心里确定地说，是完美的一天。
“我只有一个遗憾。”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遗憾？”德鲁把一只手臂亲密地搂过她的肩，将她拉得更近。
“那位护士，塔珀太太。我真希望我当时提出送她去……去她丈夫的墓地。她仍旧那么孤单。我在想，如果我是她——”
“你不知道吗？”德鲁问。
贝琳达转头看向他，在月光下望着他。
“是温莎送她去墓地的。”德鲁说。
“温莎？”
德鲁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贝琳达问。
“是西德告诉我的。他原本提议驾车，但温莎坚持说，那段路程对他来说会有好处。”
“我那时候在哪儿？”贝琳达问。
“你正忙着……忙着让你的新家人们感受到家的感觉。大约是在三点半左右。”
贝琳达一时语塞。“亲爱的温莎，”她最后轻声说道，“我越了解他，就越敬爱他。”
“他确实很特别，不是吗？”德鲁也赞同。
城市的街道十分安静，但他们偶尔还是会经过一两户人家，屋里还在欢庆节日。贝琳达看到一户灯火通明的房子，音乐和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她笑了。
“我猜有些人希望让节日的喜悦尽可能地延续下去，”她评论道。
德鲁的手臂在她肩上收紧。她听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不禁加快。
“贝琳达，”他开口说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贝琳达觉得自己快要因紧张而爆炸了。她不敢开口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老家那会儿吗？”
贝琳达再次点头。
“你还记得那次我开枪打兔子，结果吓到了你的马？”
她又点了点头。
“嗯……我想，那天我就爱上你了。”
贝琳达甚至连点头都做不到了。她曾无数次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听德鲁说出这句话。
“后来当我发现，是你哥哥为我做了截肢手术，”德鲁继续说，“我崩溃了。我对失去手臂感到极度愤怒，以至于无法接受你。你……你成了这一切的一部分。”
贝琳达感觉他搂着她肩膀的手臂收紧了。
“是你父亲，还有上帝，帮我走出了那个心结。”
贝琳达呼出一口气，又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
“再后来有一天，我……我鼓起勇气……擅自地，”他带着一丝低笑说道，“亲了你。”
贝琳达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还好有夜色遮掩她的羞涩。
“那一吻我发自内心……但……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资格期待你会对我有任何回应。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见你……想登门拜访。事实上，我去过好多次，但每次只走到你们家那口泉边，我的理智就接管了情绪，于是我又悄悄地回去了。”
“我从来不知道，”贝琳达轻声说。
“我知道我得离开，成为一名律师……这样我才有资格去追求你。”德鲁继续说道。贝琳达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并不是因为寒冷。
“我多么想在离开前去找你……请求你相信我……并等我回来，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样要求你。”
“哦，可是我……”贝琳达轻轻倒抽一口气，但随即咬住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德鲁继续说道：“那天在律师事务所遇见你，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已经是一名律师了，而你……你竟也在这座城市。这好像是我所有祷告的应允。我简直无法相信你还没有结婚。一定有许多小伙子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德鲁停了停，然后因自己的用词苦笑了一下。
我一直在等你！贝琳达的心在呼喊，但她什么也没说。我现在知道了……可当时我并不知道。
“我想……我大概不需要多说……我还是爱你的，”德鲁低声说，“我想我永远都会爱你。我曾满心希望，这一次……我终于自由了，可以请求你也爱我。但这段时间我一直看着你……日复一日……我明白了……”德鲁的声音低了下来，他的手臂又一次收紧了，“我现在知道，我不能向你提出那样的请求。要是情况不同就好了……”话语悬在空中。
贝琳达觉得心里一阵冰凉。不！不要这样！她的心在抗议。不要说下去，不要！她多想扑进德鲁的怀里痛哭一场。但她强迫自己挺直身子，僵硬地坐着，逼自己听完他要说的话。
德鲁的声音低沉而哽咽。她听得出，这些话对他说来有多么困难，就像对她来说一样。
“我爱你，贝琳达，既然……既然我不能……不能请求，我也明白，像我们现在这样……做朋友，我再也无法继续下去。见到你太痛苦了……继续幻想太痛苦了。我觉得我们最好……彼此不再见面。你需要……继续你的人生……而我不会阻拦你。”
他们快要到德鲁的公寓楼了。贝琳达几乎确定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德鲁正在告别，她试着这样告诉自己。这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他听说我就要回家了，所以他不打算让我留在波士顿？他难道不知道……难道不明白有时候一个女孩是会心甘情愿改变主意的吗？
贝琳达几乎就要告诉他，他没有资格决定什么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但她及时止住了冲动。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完全不同的原因，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她不愿让德鲁陷入不得不解释的境地。他已经说了他们的生命道路应当分开。她必须接受这一点。
“我非常敬重你，所以我选择开诚布公，”德鲁还在说，“我真心希望你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承受只是朋友的想法。”
贝琳达勉强点了点头。她也并不真的希望只是朋友而已。
“吁——”西德高声喊着勒住马匹。德鲁将贝琳达搂近，在月光下抬起她的脸。“再见了，贝琳达。”他低声说，然后再一次吻了她。贝琳达看到他眼中泛着泪光。随后他便离开了，西德向哥哥道了晚安，便驱赶马匹继续前行。
贝琳达将毛毯紧紧裹住自己，却依然无法止住颤抖。她努力保持镇定，但心跳如擂，头脑混乱。
“今晚真是个适合出游的美丽夜晚。”西德在前面说道。贝琳达没有回应。她不敢开口。西德开始吹起口哨，贝琳达将毛毯拉高盖住耳朵，想要隔绝那声音。
她总算回到了家，甚至还对仍在客厅里逗留的人们道了晚安。然后，她说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便借口疲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甚至没有好好准备就寝，而是直接扑倒在华丽的床罩上。那一晚，是贝琳达自童年以后第一次哭着入睡。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事情已成定局，别无他法。
第二天早上，她起身后洗了洗浮肿的面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
她要回家，就像原先计划的那样。波士顿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下。
整个上午她都在收拾打包。她把那些华丽的绸缎礼服搁置一旁，因为它们对她的家乡来说太过讲究了。可她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些衣服，想起了艾比和凯特。稍加改制后，这些衣服也许可以变成相当合适的礼裙。面料确实很漂亮。于是她改变主意，将除了两件最华丽的礼服外都打包装好。那两件她打算留给波特太太。那位年长的女士在针线活上很有天赋，她可以随意处理这两件衣服。
这时，门上传来了敲门声，艾拉走了进来。“没人见到你，我们都担心你是不是病倒了。”
贝琳达向她保证没有，“我一直在忙，”她告诉艾拉，“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女仆环顾满是杂物的房间，脸色沉了下来。“你没有改变主意？”
贝琳达摇摇头。
“我真希望你会改变主意，小姐。”
“我没有理由改变，”贝琳达说道，说出这话比艾拉能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可你不在，这里……就太不一样了。”艾拉坦率地说，“我们整个仆人组都希望你能留下。”
贝琳达抬起头看着她，心里在想艾拉是否夸张了……但听到这话还是觉得很暖心。
“事情都安排好了，”她提醒艾拉，“我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她再度强调。
“但‘需要’到底是指什么呢，小姐？”艾拉毫不掩饰地说道，“或许衣服是会有人洗，房间也会有人打扫，但这并不代表你就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是你让这个地方……更像一个‘家’。”
贝琳达咽下一口哽咽，“你说得太好了，艾拉，”她轻声说道。她抬头看她的时候，发现艾拉的眼中满是泪水。
“我会想你的，艾拉。”她真诚地说。
艾拉眨掉泪水，倒退着走向门口，“我去给你端早餐托盘，小姐。”她说道，然后便离开了。
这一天对贝琳达来说并没有变得轻松些。她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消息似乎在整座大宅里传开了，带来了一种压抑的氛围。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赞许的表现，但贝琳达担心这种情绪会对新建立起来的居住模式产生影响。她暂时放下打包的工作，下楼去试图调动一些欢乐的气氛。
但贝琳达心里清楚，她不想再在这里多待哪怕一刻。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静静地继续做着准备。她计划在本周结束前启程回家。
到了她原定离开的那一天，贝琳达把温莎叫到一旁。“温莎，今天下午我想请你送我去车站。”她轻声告诉他。
这位男管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疑问。“您真的还要离开？”他喉咙发紧地问。
贝琳达点了点头。“火车两点钟发车。”她平静地说。
“可我们还没有好好告个别呢。”温莎语气紧绷。
“温莎，什么才算是‘好好告别’？我走的时候，在门口道别就可以了。”
“小姐，那太不够了。”温莎鼓起勇气反驳道。
“嗯，其他形式只会更令人难过，”贝琳达承认了，温莎点点头。
“无论怎样都令人难过，小姐。”他说。
贝琳达逃回楼上，去做最后的准备。
当最后一件东西被收拾妥当后，她披上一件厚外套，从后门悄悄地走了出去。她沿着花园小径走着，这些小径曾经被托马斯精心打理的花坛环绕，如今不过是覆盖着积雪的一片空寂之地。这里那里，几根干枯的枝条透露出这里曾经有生命的痕迹。她确信托马斯和他的狗麦金太尔一定在温室里。
“托马斯，”她一边走进那片温暖的温室圣殿一边喊道，“你在吗？”
“在这儿，小姐。”托马斯嘶哑的声音回应她，麦金太尔也从那个方向慢悠悠地跑来迎接她。
“这么冷的天儿，您还出来转？”托马斯问道。
贝琳达点头表示同意，“比我想象的要冷多了。”
“您要是冻着了，那可不妙。”老人担心地说，一边低头查看她是否穿着足够保暖的鞋子。
“我马上就回去，”她告诉他。
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我来跟你道别。”
老人的头从他正在嫁接的一枝玫瑰枝上猛然抬起，他没有说话，但用眼神紧盯着她。
“我准备回家了……就按原定计划。”她继续说道，“这里的事都安排好了。”
老人依旧一言不发。他放下手中的枝条和工具，望向贝琳达。
“你确定？”他终于问道。
贝琳达点头，眼中含泪。这一刻，比她原先想象的要难得多。
“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贝琳达摇了摇头。
“我们会想你的。”他说得很简短，然后转过身去。他转身的动作没能快到掩盖他眼中的泪水。
温室里沉默了一会儿，托马斯打破沉默。
“我有点东西想给你。”他说着，领着贝琳达走向温室尽头的一张桌子。
贝琳达充满好奇地跟了过去。托马斯拿起一个小花盆，贝琳达看到里面栽着一株植物。他把花盆递给她。
“当心别冻着了。”他叮嘱道。
贝琳达接过这份礼物，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是‘贝琳达公主’。”他轻声说。
“你的玫瑰。”贝琳达低声说道，泪水再次涌上了眼眶。“谢谢你，托马斯。”
他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麦金太尔的头。“我们会想你的。”他再次说道。
“我也会……非常想念你们。”贝琳达回应。
托马斯点点头，似乎急于结束这段尴尬的告别。
“托马斯，”贝琳达突然开口。
老人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润。
“我能不能……给你一个小小的拥抱？”
他动作笨拙地张开双臂拥抱了贝琳达，比她想象中拥得更久。然后，他们做了简短的道别。贝琳达把那株珍贵的玫瑰藏在外套里，飞快地跑回大宅。
其他的道别也同样难熬。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就这样转身逃离这座房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很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她会非常想念他们，尤其是亲爱的员工们。他们已经像家人一样陪伴了她很长一段时间。要想象没有他们的生活实在太难了。
在与每一位新住户匆匆道别之后，贝琳达转向了那些她最熟悉的工作人员。波特用手帕大声擤着鼻子，库克任由眼泪滑落脸颊，然后用围裙擦去；而艾拉则是毫不掩饰地抽泣着。贝琳达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承受多一分钟这样的情绪告别。她在史密斯夫人身边多停留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真高兴您愿意来这里。”然后，她抱了抱西德，匆匆跑去找温莎，登上雪橇。
一路上她不断擤鼻子、抽泣不止。可她仍然要与温莎道别。“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贝琳达对这位一贯拘谨的男管家说道，并伸出手。
温莎只是点点头，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
“你一直待我很好，”贝琳达继续说道。
“我只是尽了本分，小姐。”他说得有些艰难，“但你……你却做了本不属于你的本分。”
贝琳达对他的话感到有些困惑。
“我看到你对夫人的爱，”温莎坦率地说，“那是一种远远超越职责的爱……我因为这个而敬爱你。”
贝琳达很受触动。
“小姐，”温莎微微前倾，似乎要倾诉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也爱她。一直都爱。”
贝琳达踮起脚尖，在温莎那布满风霜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朝着等候的列车奔去。
多么美丽啊，她一边奔跑一边想着，多么美丽……却又多么令人心碎。他爱她……爱了那么多年，可他宁愿用尽一生都不让她知道。只因为……因为他认为他们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
在列车员的帮助下，贝琳达登上了列车，坐定后开始痛快地大哭一场。
男人啊，真是太傻了！她在绝望中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