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计划
随着夏日渐渐过去，史密斯夫人重新接管了马歇尔庄园的日常事务，每天向温莎、波特和厨娘发号施令。贝琳达则终于能补上之前亏欠的睡眠，修补衣物，写信，以及外出采购。每当她想起初夏那段辛苦的日子，便轻轻地松一口气。她那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忧心忡忡、多么害怕、日夜照顾弗吉姨妈究竟有多疲惫。
每天早上，贝琳达都会在阳光明亮的北客厅与史密斯夫人一同用早餐，商量当天的安排。随后，贝琳达会读一段经文，并带领她们一起祷告。贝琳达一直盼望着哪天史密斯夫人也能愿意开口祷告。
史密斯夫人依然坚持参加教会的礼拜，并在主日上午让家中的仆人也能休息，以便他们也能去礼拜。近来她似乎对信仰的事更感兴趣了，然而她从未向贝琳达真正敞开心扉谈起她的内心想法。
贝琳达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可以谈论属灵话题的朋友，但她确信教会的主牧师事务繁忙，不会有时间理会一个只想谈谈心的年轻女子。教会的助理牧师倒是个单身青年，年纪与贝琳达相仿。虽然贝琳达知道，能与一位神学院毕业生探讨信仰会使她受益匪浅，但她也深知这种建议太过敏感。旁人，甚至那位年轻的牧师自己，多半都会以为贝琳达是在设法吸引一位适龄青年。贝琳达绝不想为流言制造机会。
于是，贝琳达依旧每日读经祷告，独自享受这些时光，同时心中却渴望有人能与她分享属灵的相交。她一遍遍地想：要是弗吉姨妈能明白、能认同我的信仰感受该多好啊……
但她也有另一桩忧虑。倘若弗吉姨妈现在离世，她真的预备好面对天堂了吗？这个想法让贝琳达深感不安。她太爱这个女人了，一想到她可能未准备好面对永恒的归宿，贝琳达便更加迫切地为她祷告。
到了夏末，史密斯夫人决定再次举办一场晚宴。贝琳达此时已经习惯了与雇主的富有而有影响力的朋友们打交道。她并不惧怕再一次参与这样的晚宴，不像皮埃尔上次来访时那样逃避。事实上，贝琳达心想：有年长的客人相伴，总好过整日无所事事。她和弗吉姨妈都需要一些社交活动来调剂生活。
“亲爱的，我们晚餐该准备些什么？”一天，她们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史密斯夫人问道。
贝琳达从刺绣上抬起头。她其实对晚餐吃什么并不在意，但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回答。
于是她温和地说：“或许可以请厨娘给些建议。”
史密斯夫人思索了一下这个提议。“也好，”她最终点头说，“我相信她会有主意——不过既然这是我好久以来的第一场晚宴，我还是希望能亲自筹划。”
“如果您想亲自安排，那就一定得自己来。”贝琳达微笑着回应。
“我在想，做烤牛肉配约克郡布丁，”她继续说道，“再加上嫩芦笋尖和香料胡萝卜。”
“听起来不错。”贝琳达赞同。
“我们还可以做一道蔬菜沙拉，配厨娘特制的酱汁。”
“还有她的罂粟籽面包卷。”贝琳达提议。
史密斯夫人微笑着，显然很高兴能引出贝琳达一同参与菜单的设计。
“那甜点呢？”年长的女士接着问。
“哎呀，”贝琳达叹了口气，“我都不敢想甜点。我这几周肯定胖了几磅。”
“你本就该多吃点，”史密斯夫人坚决地说，“你不是还说要帮我养回体重吗？我敢说，你在我生病那阵子瘦得比我还多。”
贝琳达并不这么认为，她想反驳但还是没说出口。
“芝士蛋糕会不错。”史密斯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或是新鲜草莓奶油蛋糕。”贝琳达回应。
“托马斯还有草莓吗？”
“他说还有第二茬，”贝琳达回答，“他对此可是引以为傲。”
“那就定新鲜草莓奶油蛋糕好了。我从不吃腻草莓——只要还有，就该好好享受。”史密斯夫人说，“亲爱的，叫厨娘过来吧。我现在就想把这事定下来。”
厨娘很快现身，一身整洁的围裙遮住了她圆润的身形。她一开始总是有些紧张，毕竟被叫进客厅总是有些正式，但很快在女主人的谈话中放松下来。
“贝琳达小姐想吃你做的罂粟籽面包卷，”史密斯夫人说道，引得厨娘露出了笑容，“甜点的话，我们听说托马斯的草莓又熟了一批。我们要你做的草莓奶油蛋糕，要加奶油哦。大家都喜欢那个。”
厨娘满面笑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她最喜欢别人夸她的手艺，尤其是受到这位备受尊敬的女主人的肯定时。
“我们七点整准时开餐，”史密斯夫人继续说道。
贝琳达听见“准时”两个字不禁轻轻一笑。她知道席莉娅·普雷斯科特夫人一定会受邀，而正如皮埃尔很久前说过的那样：“席莉娅姨妈从来都不会准时。”
然而，在马歇尔庄园久违的这场晚宴之夜，席莉娅·普雷斯科特竟然几乎准时到达了。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扑向女主人。
“亲爱的弗吉，我太高兴看到你又能下楼走动了！我真是担心得要命。你那场可怕的感冒拖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再也好不了了！”
“我现在很好了，”史密斯夫人平静地回答，“多亏有人好好照顾。”她感激地看了贝琳达一眼。
“你能早早请一位专属的护士陪伴在身边，真让我佩服，”普雷斯科特夫人带着一丝羡慕地说，“没有她，你可怎么办呀？”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史密斯夫人真情流露地附和。
贝琳达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而这一幕似乎令艾伦比夫人——另一位来宾——颇为满意。贝琳达至今仍无法对她心生好感，那女人似乎总以他人的不适为乐。所幸此时宾客都已到齐，众人可以移步餐厅，温莎和莎拉已经在那儿等候上菜。
大家谈笑风生，晚宴气氛愉快融洽。席莉娅·普雷斯科特风趣地讲述了她夏天的种种趣事，引得沃尔什先生大笑不止。艾伦比夫人则偶尔傲慢地哼上一声算作回应，而怀特莉夫人始终带着和善的微笑。她的丈夫则在各种话题上侃侃而谈，完全弥补了她的沉默。总之，这是一个热闹的夜晚，贝琳达心想：弗吉姨妈能和别人聊聊也是件好事。
但当夜晚结束、客人散去，贝琳达心中却升起一丝莫名的空虚。那种久违的孤独感再次涌上心头。
“只是计划结束后总会有种落差感，”她自责地想着，“姨妈大概也会有同感。”
贝琳达脱下那件深红色的晚宴礼服，换上一件奶油色的睡袍，准备去帮史密斯夫人做睡前准备。
“如果她感觉和我一样，”贝琳达轻声自语，“她大概也需要人陪一会儿。”
但史密斯夫人并未感到落寞，她仍沉浸在晚宴的喜悦中，笑容满面地欢迎贝琳达走进她的房间。
“一切是不是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她兴奋地说。贝琳达轻轻点头回应。弗吉姨妈已经脱下那件紫色礼服，换上了一件柔粉色的睡袍。她坐在梳妆台前，松开了盘起的灰发，一边梳头一边对镜中贝琳达的倒影说话。她的双颊泛着红润，语气中满是激动。贝琳达接过她手中的发刷，温柔地为她梳理着稀疏柔软的发丝。
“席莉娅出了个好主意，”弗吉姨妈一开口便说，“就在她离开前，她把我拉到一边，建议我去纽约，和她以及她姐姐一起住一段时间。”
贝琳达听了，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一阵惊讶。
“你觉得怎么样？”老妇人转过身来问，贝琳达一眼就看出她内心早已有了答案。
“哎呀……听起来太棒了。”贝琳达答道。
“是啊，”老妇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我想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主意。我已经好多年没去纽约了。好久没到处走走了。我觉得我真的很想去。”
“这对您会有益处的。”贝琳达回应着，心里却隐隐一紧。那我该怎么办？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大宅里吗？
“我可以去购物，看看演出，听听管弦乐。嗯，我想我会接受这个邀请。”
“那您什么时候动身呢？”贝琳达问道。
“下周。准备时间不多，不过要买的东西可以去纽约再买。在别的地方挑礼服也挺令人兴奋的，不必总去勒索德。”
“那您会……？”
“六个星期。”史密斯夫人解释道，“六个星期。正好——时间充裕，不用匆匆忙忙，又不会打扰得太久。”
“您和席莉娅姨妈的姐姐熟吗？”贝琳达问。
“哦，当然。我们以前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直到她搬去纽约。我们三人总是在一起。她比席莉娅沉稳一些，更庄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淑女。五年前失去了丈夫——据席莉娅说，她至今未能真正从伤痛中走出来。她很喜欢有人陪伴。席莉娅每年都会去一次，而今年，她特别邀请我一起去。”
“真好，”贝琳达笑道，“这次旅行对您一定很有益。”她亲了亲老妇人的面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但贝琳达久久未能入眠。她的思绪不断翻滚。等弗吉姨妈去纽约后，我该怎么办？即使她还在家中，贝琳达有时候也常常感到孤单无依。现在她已不再为老人的健康担忧——史密斯夫人现在看起来完全恢复了。但想到自己将独自一人，她又感到一丝恐慌和失落。
忽然，贝琳达猛地坐起身，黑暗中脸上露出微笑。
当然了，她在心里说道，当然。为什么我没第一时间想到呢？我早就盼着回家了。这正是个好机会！而且我不必担心弗吉姨妈在我不在时会出事。
贝琳达本该立刻躺下入睡，但她没有。她的思绪越转越快，想着家里的一切，想着每个人是否都变了模样，想着如何给朋友们一个惊喜，更想着能与挚爱的家人共度时光。直到将近清晨，她的大脑才终于肯让她沉入梦乡。
我要回家。回家。已经太久太久没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庄园一片忙乱。史密斯夫人已将自己的出行计划告知了全体仆人，于是大家纷纷开始为她的离开做准备。
而最忙碌的莫过于贝琳达。她要为史密斯夫人挑选衣物并打包，还要为她采买些琐碎用品，清理帽子的羽毛，调换缎带。整个过程中，贝琳达一直面带笑容来来回回穿梭其中。很快，她自己也将踏上旅程。“哦，妈妈，我简直等不及了！”她一边做事，一边悄声欢喜地对自己说。
温莎抱着几件衣物走进了起居室。“夫人的干洗衣物已经送来了。”他回答了贝琳达尚未开口的问题，“我这就给她送去。”
“我正好要上楼，要不我送去吧？”贝琳达提议。
温莎已经习惯贝琳达偶尔帮忙了。但她知道，他对职务与职责的划分仍有一套很严谨的看法。在他看来，贝琳达是夫人的护士兼陪伴，而非跑腿的仆人。不过他稍作犹豫后，还是将衣物递给了她，没再多说。
“谢谢您，小姐。”他板着面孔说道，贝琳达觉得他心里大概是认定这事不值得跟她争辩了。她嘴角含笑地走上楼梯。
“您的干洗衣物送回来了。”她走进房间说道。
“哦，太好了！”老妇人说道，“我正担心它们赶不回来呢，原本昨天就该送到的。”
“但现在送到了。您要我把它们挂进衣柜，还是直接打包？”贝琳达问。
“我在那个大箱子里留了空间给它们。”史密斯夫人指了指旁边的旅行箱，贝琳达一边走过去一边挑了挑眉。
**天哪，**她心想，**她带这么多衣服，还打算去那边继续买！而我就一个旅行箱和一个帽盒……**贝琳达又忍不住笑了。
“你打包好了吗？”史密斯夫人问。
贝琳达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摇摇头。“不会太久的，”她安慰道。
史密斯夫人露出一丝担忧的神情。“可别耽误时间，”她焦急地说，“火车十点就开了。”
“我的火车是四点。”贝琳达答道。她其实早已订好票并安排妥当。但她刚说完，史密斯夫人动作一顿，猛地转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她语气骤变，显得十分严肃。
贝琳达脸颊开始泛红。她确实还没向雇主说明自己的打算。她原本是想找机会谈一谈的，只是这几天太忙，一直没能说出口。她原以为史密斯夫人不会指望她留下来照看庄园，毕竟有温莎、波特和几位女仆。以往夫人外出旅行，也从未安排专人监管家中事务。贝琳达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被需要。但现在她明白——她错了，她不该擅自做决定，至少应该在买票前征求雇主的意见。毕竟，她是受雇于此的。
“你说什么？”史密斯夫人又问了一遍，声音更沉。
“哦，弗吉姨妈……”贝琳达歉意地开口，“对不起。我……我真的没多想。我最近太慌乱了。我本该提前问您的。我没想到您是希望我留下来……”
“留下来？”史密斯夫人打断她，“当然不是。我是希望你跟我一起去——去纽约。”
“跟您一起？”贝琳达惊讶地重复道。
史密斯夫人看起来也很受打击。“当然。”
“可是……可是您从来没有……没有提过让我一同前往呀。”贝琳达轻声提醒。
“我没提过？”史密斯夫人露出一丝迷惑，“也许吧……我大概是以为……以为这还用说吗？我以为你会明白。是我疏忽了，太疏忽了。”
贝琳达感到心跳加速。
“不过也无妨，”老妇人继续说道，“你现在还来得及准备。我这就叫艾拉来帮你打包。”她说着转身要按铃。
“但是……”贝琳达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已经……我已经有别的安排了。”
史密斯夫人停下手，指尖搭在铃上。“你……你……什么安排？”她只是静静地问。
“我……我已经买了票……火车票，要回家。”
史密斯夫人缓缓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原来如此。”她轻声说道。
贝琳达立刻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我真的不知道您原本希望我跟您去。我以为……以为是您和席莉娅姨妈两人。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人能一同前往。所以我就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回家探望一下。我很抱歉。我真的没想到您会介意。”
史密斯夫人脸色苍白，手轻轻颤抖着，抚平贝琳达额前几缕散乱的卷发。
“你……你不会就此留在家里不回来了，对吧？”她声音颤抖地问。
“当然不会，”贝琳达立刻答道，“我只是打算在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回趟家。”
史密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笑得有些不安，“我的天哪，孩子……你可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您不会以为我……”贝琳达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史密斯夫人确实是这么以为的。看着她脸色渐渐恢复血色，贝琳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位老妇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她已无法想象在这个空荡荡的大宅中没有她作伴。
而这一刻，贝琳达也明白了：她永远、永远都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史密斯夫人独自一人。这个念头像冷风般扫过她的心头。她深爱着这位老妇人，她就像自己从未有机会亲近的祖母。但若为了陪伴她而长期远离自己深爱的家人，那是一份沉重而艰难的承诺。贝琳达不确定自己是否承担得起，是否真的能如此无私。
“可怜的孩子。”史密斯夫人轻声哄道，再次抚平贝琳达的头发，“我太自私了。坐在这儿一天天地，居然没意识到你该有多想念你所爱的人。他们一定也很想你。你当然应该回家。其实我自己早该想到。这对你来说，是个完美的机会。我真高兴你有这份智慧去安排，即使我没想到。”
她的手停了下来，落在贝琳达的头顶上。她望进贝琳达的蓝眼睛，脸上掠过一抹阴影。“我不会强留你履行那个承诺，”她温柔地说，尽管眼神中仍流露出不舍，“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希望你留在这儿，但我不会向你提出那样的要求。”
“我会回来的，弗吉姨妈。”贝琳达低声说道，然后向前倾身，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