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见到爸爸
贝琳达情绪已然耗尽，她知道自己经不起再来一次“惊喜”的游戏。还不等任何人劝她躲进食品储藏室或溜到客厅，她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出屋外。
大马车还没在谷仓前停稳，她就看见父亲的目光锁定在一个朝他飞奔而去的身影上，双臂张开。
“爸！”她一边带着哽咽喊着，一边跑过去，“爸！”
克拉克满脸疑惑，显然还没从眼前的景象与耳边的声音中反应过来。但下一秒，他便把缰绳甩开，从马车上一个翻身跳下，迎向他的女儿——他的贝琳达。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哑着嗓子将她抱起，轻轻地摇晃着。贝琳达一时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熊抱压碎肋骨。
“哦，爸。”她笑着亲了他的脸颊，“爸……见到你真好。”
他把她放回地上，深情地望进她的眼睛，“你还好吗？”
“很好……真的很好。”贝琳达向他保证。
他又紧紧抱了她一下，脸颊上泪水肆意，她则轻轻地为他拭去。
接着她伸手把他在下车时歪掉的帽子扶正。“哦，爸。”她只说得出这句话。
“你看起来棒极了，真的。”他说。
贝琳达笑了，“才不呢，”她略带无奈地说，“我能感觉到头发快从耳边掉下来了，裙子皱巴巴的，脸也烫得不行，身上还一股火车烟灰味。我现在肯定一副狼狈样。”
克拉克哈哈大笑，“在我眼里你看起来很好。”他坚持说，“你是几点到的？”
“今天下午的火车到的。是卢克带我来的。”
“卢克知道？”克拉克问。
贝琳达点点头。
“那小子！一点风声都没露——除非他告诉你妈了。”
“没有——他谁也没说。我让他保密。但……但后来我就后悔了……太神秘了不太公平。”
“现在你在这儿了——这才最重要。”克拉克回应，又给了她一个拥抱，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这时大卫也赶来了，“我来照看马车，爷爷。”他主动说。
“谢谢你，孩子。”克拉克应道，随即向屋里一指。贝琳达没有抗拒，任由父亲搂着自己的腰把她带进去。
“你那位病人怎么样？史密斯夫人……还是叫……史塔福-史密斯太太。她恢复了吗？”
“她很好了……现在很好。”贝琳达回答，“她已经完全从流感中康复了。现在去纽约和朋友待六个星期。”
当克拉克搂紧她的手臂时，贝琳达意识到他已经明白这“六个星期”意味着她会回去。
“你最近还好吗？”贝琳达关切地问。
“很好。”克拉克说，“我看上去不好吗？”他调侃。
“你看起来棒极了，”贝琳达笑着回答，“我觉得你一点都没变老。哦，也许是多了几根白发，”她轻笑道，“除此之外嘛……”
“那白头发啊，”克拉克说着摘下帽子，用手指梳了梳那一头依然浓密的发丝，“那是因为儿女分散天南地北，从东到西啊。”
贝琳达笑了。
“你妈看到你的时候什么反应？”克拉克接着问，“我敢打赌她吓坏了。”
贝琳达笑了笑，又神色一黯，“我真希望我突然现身不是太冒失，”她说，“但她好像应付得挺好。”
“那就好，”克拉克说着，为她拉开门。
屋里一阵欢腾，孩子们又全都说个不停。卢克刚才故意压住他们的情绪，好让她和父亲单独相聚片刻，可现在他们都忍不住了。
“惊喜，爷爷！惊喜！你是不是被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惊喜极了？我们早知道啦，我们早知道啦！你是不是没想到？”
克拉克努力回应，但他们的喧闹声把他声音都盖过去了。他举起一只手——那是家里要求安静的手势。等到喧哗稍稍平息，他才笑着说：
“真是个大惊喜。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贝琳达要回家。这真是最棒的礼物，千真万确。”
孩子们又要闹开，他再度举手，“现在，我得来杯咖啡……缓一缓这惊吓——如果奶奶手边有的话。”
玛蒂微笑着点头，走向炉灶。
“她也许还有些饼干和牛奶，留给几个肚子饿的小朋友。”克拉克继续说，“反正离晚饭还早。我猜你们可以拿到后廊上去吃。”
凯特起身帮忙准备饼干和牛奶，而玛蒂则忙着切枣糕。“真希望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柠檬蛋糕，贝琳达，”她一边说一边切，“要是早知道你要回来……”
但贝琳达已走到她身边，温柔地说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吃她做的柠檬蛋糕。
她转向橱柜，杯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能回到家，看到这么多熟悉的物件——和熟悉的人，真好。她给大家倒了热咖啡，又去食品间拿奶和糖，它们也都还在老位置。贝琳达笑了。她仿佛可以毫无违和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像从未离开过一样。那是个温暖的念头。
孩子们去了后廊，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自从她上次坐在这个熟悉的餐桌边、和熟悉的家人谈天说地，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听他们讲起每一个家人的近况，邻居的消息，教会的动态，还有许多旧事重提。贝琳达多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聊下去，但玛蒂打破了这份宁静。
“哎呀！”她惊呼着看向墙上的钟，“都这么晚啦。再不动手就吃不上晚饭啦。”
凯特赶紧起身朝厨房门口走去，“克莱尔也快回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干脆你们一起在这儿吃吧。”玛蒂邀请道，“我烤了一只牛肉，是我今天唯一按时做完的事。咱们凑合凑合。”
“我做了两个馅饼，”凯特说，“我拿过来。”
玛蒂点点头，“我今天只烤了一个，你这两个正好补上。”
“我再拌个沙拉。”凯特说着出了门。
玛蒂又叫住她，“能不能让大卫跑去告诉阿尼他们？得让他们知道。告诉安娜想带什么来就带点，一起吃晚饭；要不饭后再过来也行，一起喝咖啡。”
贝琳达微笑着——马上就能再见到所有在附近的家人了。至少是那些还住在这一带的。米茜和威利、艾莉和莱恩一家还远在西部。南德莉和克雷一家也离得太远，不能赶来。但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她亲近的家人——她很快就能见到他们所有人了。
深夜，当最后一辆马车离开，凯特终于依依不舍地拿起挂在门口的披肩。
“我们也该回家啦，”她叹道，“孩子们明天还要上学。”
“啊——一定要吗？”达克抗议道。
“我明天还在这儿呢，”贝琳达提醒他。
“今年是大卫最后一年，”凯特告诉她，“他最爱学习，跟其他孩子都不一样。每天早上都不用叫，就自觉起床。”她满脸自豪。
“他打算以后做什么？”贝琳达问。
“还没决定，但他想继续升学。”
“真好。”贝琳达点头，为大卫感到开心，也为凯特高兴。
最后的告别说完后，贝琳达和克拉克、玛蒂又坐回了桌前，继续喝着咖啡。
“你一定累坏了吧？”玛蒂摸了摸贝琳达的脸。
“是有点。可能是太激动了。而且火车上根本睡不好，一整晚都在咣当咣当地响。其实，主要还是想到要回家，太兴奋了，睡不着。”
玛蒂握住她的手，眼里闪着泪光，“要是我早知道你回来，我也一晚上别想睡着。”
克拉克笑道：“那倒是真的。”
贝琳达心想，也许自己这趟不打招呼就回家的决定，其实还挺对的。
“阿尼看起来不错，”贝琳达说，“比我离开时还要精神。”
玛蒂点头：“他终于把心结解开了，也放下了心里的怨气。”她感慨道，“怨气啊，比什么都更能叫人老去。”
“确实是这样，”克拉克也点头，“他那阵子差点就成了个老头。”
“他儿子艾比的手臂恢复得不错，”贝琳达接着说，“已经没那么扭曲了。要是不知道，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被公牛撞过。”
“动了三次手术，”玛蒂摇着头，脸上浮现出艰难回忆的神情，“做了三次才把手臂拉直。但值了——每一次都值得。阿尼现在明白这一点了……可当初啊……要他答应让孩子上手术台，真是挣扎得厉害。”
“我真高兴他最后终于同意了，”贝琳达轻声说。
“还要来点咖啡吗？”玛蒂忽然问。
“不，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喝了不少了。”贝琳达轻笑，“我想我和史密斯夫人更习惯喝茶。现在咖啡喝得少了。”
“那我煮一壶茶也行，”玛蒂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妈，”贝琳达连忙伸手拦住母亲，“茶我也不需要。瞧我从进门到现在，吃吃喝喝个没完。要是照这个势头来，六个星期后我就走不动路了……”说到这她停住了。
玛蒂的眼里又暗了一层，“六个星期，是吗？”她缓缓问道。
贝琳达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拨弄着杯子。
“我就猜是这样。”玛蒂若有所思地推开自己的杯子。
“我……我实在……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就这样离开史密斯夫人，”贝琳达开始解释，她感觉有必要给出一个交代，“她……她太孤单了。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没有一个在乎她的家人。她那两个孙子都在法国，各忙各的生活，她就那么孤单。我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来。我……我……”她哽咽住了。
“当然啦。”克拉克伸出手握住她的。
“在城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玛蒂问。
贝琳达笑了笑，轻轻摇头。
“你知道，”玛蒂慢慢地说，“要是有一个……我说的是对我来说，真的会轻松些。你就不会看起来那么……那么孤零零的。”
贝琳达对母亲这番话有些意外，但也明白了，“妈，我还没老到没人要。”她笑着安慰。
“唔——”玛蒂回答，“你也不算太年轻啦。你那些姐姐们那个时候可都已经……”但她说着便停了下来。贝琳达当然知道自己的姐妹们比她年轻得多时就已出嫁。
“也没人说每个人都必须结婚。”玛蒂赶忙补上一句，“这得看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贝琳达点头。
“我不是非得你嫁人，”玛蒂低声说，“只是我不想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懂我意思吧？”
贝琳达再次点头。
玛蒂拍拍克拉克正握着的那只手：“你孤单吗？”
玛蒂的问题让贝琳达吃了一惊。她一时答不上来。喉头像堵了什么似的，她忍着泪水，缓缓点了点头。
“有时候，”她低头承认，“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孤单。如果我能想清楚出路……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家来。”
贝琳达抬起头，看着母亲又转向父亲。他们的眼眶也湿润了。
玛蒂再次拍了拍她的手。
“嗯，你知道你该怎么做……你也知道，你随时……随时都可以回家。”
贝琳达摸出手帕，“我知道，”她点头说，“正是这个念头支撑我度过最孤单的时候。谢谢，谢谢……你们俩。”
他们的目光久久相交，然后玛蒂推开椅子，“现在你该上床去了，不然都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了。”她催促道，“你爸和我都把你耽搁太久了。今晚不必把话说完。我们还有六个星期可以慢慢聊。”
“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拿上楼？”克拉克站起来问。
“卢克已经帮我把行李提上去了。”贝琳达回答。
“那你就快上去吧。”玛蒂继续说，“你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我上周刚打扫过，还换了新鲜的床单。我把这些杯子收拾一下，你爸和我一会儿就上去。”
贝琳达吻了父母，踏上熟悉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半掩着，行李箱就放在床脚。
她走进去，站在屋里环顾四周。这是间朴素的房间，床上还是那条她记忆中的被子。窗边的窗帘随着夜风轻轻鼓动。地板上零星铺着几块编织小地毯，为简洁的房间增添了几分温馨。贝琳达不禁回忆起自己曾经觉得这个房间是全世界最美的。
如今它仍然那么特别，有种家一般的温暖。她笑着走到床边掀开毯子，把枕头拍松。今晚她能像婴儿般酣睡在这张熟悉的床上。贝琳达打了个哈欠，在上床前开始打开行李。
但三年过去了，这张床似乎也不再熟悉她的身体曲线。尽管她疲惫至极，楼下的钟声敲过两下时，贝琳达才终于将这一天的种种抛诸脑后，慢慢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