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适应
贝琳达是在农场的公鸡啼叫、奶牛的哞叫声和院子里的喧闹声中醒来的。她一点也不介意,反正她也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赖在床上。她掀开毯子坐起身来,打算赶快梳洗一番,再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
可当她一只脚刚伸向拖鞋时,猛然想起这栋农舍里是没有浴室的。她得先穿好衣服,去厨房洗漱——若是要洗澡,还得自己提水、烧水。
她匆匆走向衣柜,去挑那些离家时留下的旧裙子,想选一件朴素点的——适合在农场一天的穿着。一条棉布或格纹布裙子应该比城里穿的丝绸或缎子来得合适。贝琳达一眼就看中了那条蓝色印花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几件之一。她满心欢喜地将它拉出来,却惊愕地愣住了。
这条裙子……真的这么……这么简单、这么稚气吗?她震惊地想。天啊,看起来像是小女孩穿的衣服。我离开农场时,难道还这么幼稚?不过才三年啊,她在心里辩解。难道那时候我真的穿得这么……这么没品味?
贝琳达神情凝重地把裙子挂回去,又抽出另一件,可更让她吃惊。她接连查看衣柜里剩下的裙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件都不合身。
凯特和艾比平常穿什么呢?贝琳达开始自问。她们看起来……真的也这么过时吗?以前怎么没注意过?
她回想起昨晚家庭聚餐上凯特的穿着。确实,凯特穿得很朴素,和妈妈玛蒂的衣着差不多。贝琳达以前从未在意过这些,但现在看来,那些裙子确实陈旧又不合时宜,尽管和社区里其他妇女穿的并无不同。
而艾比通常会穿得亮色些——款式和品味都更好些,贝琳达回忆道。但即使是被大家公认为镇上穿得最得体的年轻女性之一,艾比的衣着也完全称不上时尚,至少在波士顿的标准下不算。
在去波士顿之前,贝琳达从未在意过时尚。即便在那儿生活期间,她也没有察觉自己竟然慢慢培养出了审美眼光。
这个发现让她很不安。我是不是变得骄傲又……又自命不凡了?她懊恼地问自己。她干脆把那条蓝色旧裙甩到床上。
这条裙子明明还挺好的,她批评自己。比我带回来的那些衣服更适合在农场穿。她把精致的睡裙从头上脱下,一口气换上了那件朴素的棉布裙,生怕自己反悔。
裙子倒还是穿得下……勉强。贝琳达懊恼地发现,它穿起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合身。虽然这些年她体重没有增加,但某些部位竟然变紧了。她一边拉扯一边皱眉,可布料没有半点弹性。她只好束上腰带,理了理领口,下楼去了。
玛蒂正在厨房的大黑炉前忙活。屋里已经热得让贝琳达不太舒服,而此时还只是清晨。到了晚上会热成什么样啊?她不禁想。初秋的白天仍旧可以非常暖和。
“哎呀,你看起来真好看。”玛蒂喜滋滋地看着贝琳达。她当然喜欢看到女儿穿上那条熟悉的蓝色花棉布裙。贝琳达却没敢回应,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自己对楼上那堆衣服的真实看法。
“我一会儿回来。”她对妈妈说完,便穿过后门走出屋外。已经许久没用过户外厕所,她觉得这一切格外不适。
等她回来时,玛蒂正端出一大盘炒鸡蛋和农场香肠。“你爸说你一起来就叫他。”玛蒂说,“他在泉边。你愿意去叫他吗?”
贝琳达点点头,正好借机晨间散步。泉水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像它曾是妈妈最喜欢的一样。她再次点头,转身离开。
“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玛蒂在后面喊,语气像是在提醒她要快点。
泉眼其实离家不远,但她还是跑着去的。她原本想慢慢走,好闻闻秋天的花香、看看变色的树叶。以后她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走这条小径——也许很多很多次——把这里的气息和颜色好好装进行囊。
果不其然,克拉克正在那儿清理落叶,让清澈的泉水更干净。
“爸,”贝琳达气喘吁吁地喊道,“妈说早餐好了。”
克拉克抬起头。
“你看起来精神又漂亮。”他说。贝琳达只是笑了笑。爸妈显然都更喜欢看到他们的小女儿回来了。
“昨晚睡得好吗?”克拉克放下耙子,问。
贝琳达真希望他没问这个,“嗯……”她迟疑了,“我花了好久才睡着,”她坦白说,见克拉克眼中闪过担忧,赶紧补上一句,“可能是太兴奋了。”
克拉克点点头,“昨天发生了好多事。”
他们一起走回家,贝琳达几乎得小跑才能跟上父亲的大步。“哎呀,”她打趣,“你要是当年两条腿都健在,走得得有多快啊?”
克拉克笑了,“其实也快不了多少。我当初就决定,少一条腿也不能让它太影响我。”
“那你做得真是太棒了。”贝琳达一边喘着气说。
克拉克放慢了脚步,“我刚才在泉边打扫落叶的时候,还想起那男孩德鲁。”
贝琳达的目光不由地瞥向父亲,脸颊突然有些发热。
“你还收到他的信吗?”克拉克问。
贝琳达摇摇头。
“他前阵子回来过一次,”克拉克接着说,“还来看了我和你妈。”
贝琳达睁大了眼睛,“他回来了?”她轻声问。
“是啊,不过后来又走了。就回来看看他妈。他爸去世了,你知道吧?”
“不知道,”贝琳达说,“不知道……他怎么了?”
“不太清楚,有人说是心脏病。来的突然。”
“真遗憾。”贝琳达低声说。
“是啊,真是可惜。我们也不知道他临终前有没有真的信主。他太太倒是现在常去教堂,已经坚持两年了。前阵子还当众见证了信仰,挺不容易的,她一直那么内向。”
“那……那个还在上学的弟弟呢?”
“西德尼?”
“对……我都忘了他的名字。”
“他还跟他妈住,在镇上的饲料厂工作。每天来回通勤。听说他很想继续学业……但还没去,至少目前还没。”
他们快到家了。贝琳达没有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德鲁现在还信主吗?他有没有实现梦想,成为律师?他会不会再回来?他……结婚了吗?她什么都没问,只是说:
“他妈妈一定很高兴他回来过。”
“是啊,”克拉克点点头,“可她也舍不得他再走。西德说她这回真的挺难受。”
克拉克为她开门,贝琳达踏进熟悉的大厨房。餐桌上堆着热腾腾的煎饼,炒蛋、香肠和咖啡早已摆好,香气扑鼻。
父女俩赶紧到角落的洗手台用蓝色大盆洗手洗脸。贝琳达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共用一条毛巾了,感觉有些陌生。
转身望向桌子,她看到糖浆、果酱和果冻。再看看那盘煎饼和炒蛋……天哪,我怎么吃得下这种早餐?她暗自想。在波士顿,她早已习惯吃司康、奶油饼干,顶多再加点水果……现在竟然要像农场工人一样吃顿大餐?她走向自己的座位。
“要不要先来点燕麦粥?”玛蒂问,“是你最爱吃的。”
先来点?贝琳达默默重复。天哪!
“一……一点点就好,”贝琳达微笑着说,“我……我现在还没干什么活,胃口没开。”
克拉克笑了,“那咱们待会儿就安排点活让你胃口大开,”他开玩笑说,“我今早还有干草要翻。”
贝琳达笑了笑,低头准备祷告。
餐后,他们像从前一样一起做家庭灵修。听父亲再次读经的声音真好,他读得声情并茂,让熟悉的故事再一次变得鲜活。
轮到玛蒂祷告时,贝琳达在心里跟着妈妈的祷告走遍了整个国家——为每一个孩子和孙子向神求平安和引导。祷告时间不短,克拉克和玛蒂从不急着结束早祷。
祷告后,克拉克推开椅子,戴上帽子准备出门。玛蒂挥手示意贝琳达坐着别动。
“今天你就好好重新熟悉一下家里吧。”
“我又不是只来几天,”贝琳达说,“我会在这儿待六个星期,帮你洗碗当然没问题——”
“别,别,”玛蒂打断她,“我今早没啥别的事。你就出去走走。”
贝琳达终于答应了。“那我就回泉边去把落叶扫完,”她告诉玛蒂,“爸刚才还没扫完呢。”
玛蒂笑了,“你爸啊,最喜欢扫泉边的落叶了,”她温柔地说,“一到秋天,他就隔几天扫一次。多亏风老是帮忙,天天送新叶子来。他就喜欢听那水流哗啦啦的声音。不过他肯定不介意你替他扫扫。”
贝琳达笑了。
“其实我也喜欢那地方,”玛蒂承认,“我一直觉得我在那里最能静心思考……和祷告。”
贝琳达懂。那潺潺水声对她也有同样的魔力。说实话,她现在去泉边,主要不是为了扫落叶,而是为了沉思——回忆。
她再次踏上熟悉的小路,到达泉边后,从树边拿起克拉克留下的耙子。她漫不经心地将耙子伸入清澈的水中,想着这泉水为何总是如此干净,又将几片飘落的叶子拉到岸边。
德鲁回来看过了,她想着。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了——甚至已经好久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上次见他,我才十七岁。说起来,我几乎都快忘了安德鲁·辛普森这个人了。几乎!
但……他吻过我……那一次……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孩子,我才十六岁。那是我的初吻。多么……多么温柔,像是朋友之间亲昵的吻。我当时想了一天一夜……不止一夜,简直是永远。
但奇怪的是……那个吻之后,我们之间反而疏远了。好像彼此都觉得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再见面时,我们只是低声打招呼,甚至不敢对视。
回想起来,贝琳达还是脸红了,接着又笑了。我们那时候真是……真是小孩子,她承认。明明喜欢彼此,却又害怕表现出来。
她俯身将手指伸进冰凉的水中。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哪怕只是对自己说——也让人好受些。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曾那么在乎德鲁。
嗯,我想他对我并没有同样的感情——不然他一定会想办法保持联系的,对吧?
她叹了口气,又耙出一把叶子放到岸边。
但如果……如果我们刚好同时回乡呢?如果……如果我们在镇上街头不期而遇呢?在这些年之后,我们之间会不会还残留些旧情?贝琳达忍不住遐想。
可随后她提醒自己:也许德鲁已经结婚了。她没问父亲。但看起来德鲁已经在别处定居了。他只是回来探望母亲。听起来他并没有再回这片土地的打算。
贝琳达不安地动了动。也许回忆过去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她扫完最后一把落叶,把耙子靠回树上,转身去探访农场上的其他熟悉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