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爱的归宿-Love Finds a Home

第八章 回忆

贝琳达很快便走遍了她在农场上的所有旧日去处。她首先去了父亲的谷仓,撩起裙摆,灵巧地爬上了谷仓的阁楼,想看看那里是不是又有一窝新猫咪出生。要是没有,她肯定会失望极了。但不久她就在远角发现了它们藏身的小窝。

贝琳达数了数,似乎总共有三只小猫,但它们像小狐狸一样野性十足,根本不肯靠近。她试着引诱它们过来,整整半个小时,还是没能接近。

“要是我一直在这儿,”她对那只虎斑猫说道,“你那些小家伙早就在我膝头舔手指、撒娇打滚了,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呢。”

猫一脸漠然地看着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显然,这猫本身大概从小就没怎么被人抚养过,贝琳达心想。最终,她只能放弃,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接着她又花了一些时间去找母鸡藏的窝。她和艾米·乔以前总是玩这个游戏,还常常为谁更能猜中母鸡下蛋的地方争个高下。

贝琳达找到了两个窝,一共十一颗蛋。她小心地摇了摇,确认两只母鸡都没有“抱窝”的打算。于是,她把蛋用裙摆兜好,带去厨房交给玛蒂。

随后,贝琳达选了本最喜欢的书,坐到花园秋千上去。原本是打算读书的,但随着秋千轻轻摇晃,童年时与艾米·乔和梅丽莎一起的回忆却铺天盖地袭来,让她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为什么一切都要变?她心里怅然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那份天真的、孩提时的幸福里?但她心里也清楚答案。那时候,她们都觉得成长得太慢,每个人都在各自的方式中渴望长大。而如今,她那亲爱的侄女们梅丽莎和艾米·乔已经各自千里之外,有了自己的家庭。她,贝琳达,此刻也只是个访客——只待短短几周。她的责任、她的生活,也远在他方。

这份哀愁与怀旧驱使贝琳达离开了秋千。她合上书本,走向花园。

贝琳达注意到玛蒂家的苹果树结得很好。她能看出玛蒂已经从这枝那枝上采了些果子。或许这些苹果就是昨晚的馅饼里的材料。

她继续走到花丛边。金光闪闪的金缕梅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紫苑昂首挺立,颜色鲜艳多彩。“鲜亮,”贝琳达心想。“鲜亮。”艾米·乔几乎用这个词来形容一切。那是她在梅丽莎的一本书里看到的词,听起来悦耳极了。贝琳达莞尔。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这六个星期该做的,”她突然对自己说,“是去看艾米·乔和梅丽莎。”

可她心里也知道,这并不现实。要是她去了西部而没回家,爸爸妈妈绝不会原谅她。“说到底,我自己恐怕也会不舒服,”她又承认。

她继续向前走,欣赏着玛蒂的花园。“这些花真美,”她默默想着,“虽然和托马斯修剪整齐的花坛完全不同。”

“我这是怎么了?”贝琳达心中烦躁地想,“在波士顿时,我想着农场;在农场时,我心里却又偷偷地惦记波士顿。我现在到底哪里也不适合了吗?”

这个念头像针扎一般让她心烦意乱——而她找不到答案。

她决定回厨房,也许妈妈能给她安排点事做。

“我晃荡完了,”贝琳达对玛蒂说,“现在我可以帮上点忙了。”

玛蒂宠溺地笑了笑,“是不是发现有些地方变了?”

贝琳达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对玛蒂来说,一切大概都还和从前一样。

“地方?”贝琳达一边在大水盆边洗着沾了泥的双手,一边几乎带着一丝忧郁地喃喃,“地方没变。是我们……是人变了。我们都变了,对不对,妈妈?”

或许玛蒂真的懂了。她眼中似乎一闪而过一丝泪光,郑重地点点头,贝琳达看得出,她也在回忆。

“是啊,”她几乎是轻声说道,“是啊,我们变了。生命本就是不停的变化。仿佛就在昨天,我……我第一次踏进那间小土房……就是我们最早住的那个……后来是克莱尔和凯特住的。现在已经没人住了。你爸后来为我们建了现在这栋房子,克莱尔又为凯特建了那边的房子。小土房现在就空着……又旧又冷。有些日子……”

玛蒂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有些日子,”她终于说下去,“我觉得我就像那间小房子一样,孤零零的。”

贝琳达几乎要落泪。她以前从没想过妈妈的感受,也未曾体会一个屋子里孩子一个个长大离去的痛。但她现在似乎懂了。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玛蒂振作了下肩膀,“不能总是沉湎过去。那样改变不了什么。人要学会感恩于现在,期待于未来。”

玛蒂拿起围裙的一角拭去眼角的泪痕。再次看向贝琳达时,她已经在微笑了。

“哎呀,”她说,“我一个都不想让他们变。他们都那么独立、可靠、成熟!我看看周围的人,就知道我多么蒙福。我有一群好孩子,头脑清醒,身体健壮。光这一点,就够我天天谢恩了。”

贝琳达知道,玛蒂每一个字都是真心实意的。她点头表示理解。

“咱们喝点茶吧。”玛蒂继续说道,“我来准备茶水,你去叫凯特过来。她一个人挺孤单的。她还在想念她的艾米·乔。”玛蒂无奈地耸了耸肩,“但这种思念啊,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贝琳达离开厨房,踏上去找凯特的路。她并不急着走,而是在路上细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对生活的看法,已和从前截然不同。

她以前从没把“孤独”当作一种普遍存在的情感来看待。她从没认为孤独会是长久的,更没想过它是无法避免的。她一直以为孤独不过是暂时的东西,是可以被解决、被消除的。可现在,妈妈以一种平静却痛苦的语气坦然承认,孤独是人生的一部分。

当一个人学会爱,他就变得脆弱。没人能保证一切永远不变。年老者会去世,孩子会长大,儿女会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不会长久不变。

这个念头让贝琳达心里发紧。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住那些美好的事物?难道人真的无法掌控明天?

可她知道答案。要是玛蒂真能留住孩子们,米茜和艾莉现在还会住在西部吗?要是凯特真能既留住艾米·乔又给她成长的自由,艾米·乔现在还会离家那么远吗?看来,生命确实无法被掌控,尤其是那些我们深爱的人们的生命。去爱,就是去给予自由。而给予自由,常常意味着痛苦与失落。

那还要家庭做什么呢?贝琳达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爱?也许我无意间选择了一条更明智的路。如果我从不去爱、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永远不会像妈妈和凯特这样,经历他们现在面对的一切。难道这才是答案?也许吧,也许就是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贝琳达觉得安心了。她好像为自己解开了一个人生的难题。

可接着另一个念头浮现:但我已经爱了——太迟了。从出生起我就会爱人,或者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去爱。我爱得深——爱爸爸,爱妈妈,爱我的每一个家人,爱史密斯夫人,甚至也用某种特别的方式爱温莎和波特他们。我并不“安全”。现在也不是。只要你心中有爱,就无法免于痛苦。永远都不可能。

贝琳达很清楚,没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人,人生未必会更好。

我想妈妈说得对,她终于承认。人不能执着过去,要享受当下,期待将来。

她抬起脸,仰望天际:“但,哦主啊,”她低声说,“有时候真的很难。真的很难。”

几天后,贝琳达决定去看看那间小木屋。她先征询了玛蒂的意见。毕竟,那是克莱尔和凯特曾经的家,即使最早属于玛蒂和克拉克,他们可能仍对它有些归属感,不太愿意别人随意出入。贝琳达不想贸然闯入。

“去吧,”玛蒂答道。

“你觉得凯特不会介意吗?”

“介意?当然不会。我觉得她搬进新家后就像我当年一样高兴。”

“可是我不想……”贝琳达犹豫着说。

“她已经把东西都搬走了,”玛蒂安慰她,“屋子现在空空的。说实话,是该把它拆了……可它还在那儿。”

“为……为什么……”贝琳达刚要问,却没把问题问出口。她无法想象没有那间小屋的农场景象。

但玛蒂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屋子不能拆,反而解释起为什么它一直还站在那儿。

她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和你爸都太念旧了吧。我不知道。我们老说着‘丹也许以后会用得上’之类的话。还说要把它改成别的东西——谷仓啦、鸡舍啦,可我们从没真动手。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些不过是借口。”玛蒂笑了笑,似乎也被他们夫妻俩这些年玩的“口头游戏”逗乐了。

“那我需要钥匙吗?它上锁了吗?”贝琳达问。

“哦,天哪,没有。我想它从来就没锁过。除非哪天挂个挂锁。”

贝琳达拖着脚步,走上通往那曾经属于艾米·乔的木屋的小径。她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明智。但她觉得非去不可——如果想彻底放下过去,这是她必须走的一步。

门被慢慢推开,锈蚀的铰链咯吱作响。贝琳达再用力一点,好不容易才把那扇紧闭的门掰开一个缝,勉强挤进屋里。

后门的小前厅仍是那面褐色的墙,地板中央那个通往地窖的方洞还在,是当年她和艾米·乔玩绳索被数次训斥的地方。

她站在屋里,环顾四周。屋子小而空,挂钩上没有衣服,角落里没有靴子,也没有装猪食的桶。屋内毫无生气。

贝琳达轻轻打了个寒战,走进厨房。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厨房现在看起来像是玩具屋里的模型。她曾觉得它——至少是够用的,虽然不大。但现在看来,实在太小、太简陋了,根本不像是个真正能天天生活的地方。颜色还是原来的样子。墙上挂着一张过时的日历,封面是个小男孩抱着一只卷毛小狗。贝琳达猜想凯特大概舍不得把那幅画扔掉,月历的最后一页早已撕下。

她走进那间曾是全家使用的起居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和艾米·乔曾趴在地板上画画,躺在炉前吃爆米花,咯咯笑着谈论男孩子;曾一起坐在那张大摇椅上——就放在那儿;也曾把布娃娃包好,靠在壁炉台上。

她没有去看克莱尔和凯特的卧房,也没检查那间男孩们睡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那曾属于艾米·乔的房间。那房间原本是淡绿色和白色——直到艾米·乔决定要“重新布置”。她想要一个“充满活力”的房间。她如愿了——而房间确实也变得“活力四射”。

如果房间被改动过,贝琳达肯定会失望——但除了家具搬空之外,其他并未改变。她静静站在那里,记忆汹涌而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闭上眼,仿佛再次看见了那熟悉的一切:床就在那里,靠着那堵墙;那个放着艾米·乔袜子和内衣的梳妆柜;她总挂在角落钉子上的睡裙;还有那张她画画用的小桌子……洋娃娃、书籍、颜料和铅笔……贝琳达仿佛真的看见了。

她缓缓睁开眼。空荡荡的房间迎面而来,地板上依稀可见床脚滚轮留下的痕迹。墙上那带着淡紫花和绿色叶子的烟蓝色壁纸上,有几处被图钉钉过,也有些许污痕。靠书桌那儿的墙纸已经磨得发亮,艾米·乔当年肯定在那里坐了很多个小时。也许凯特还曾用湿布擦过好几次。

贝琳达再次环视这间房间。她几乎能听见那个曾与她形影不离的小女孩在耳边喊:“哦,琳蒂!”贝琳达笑了。她们那么不同,却那么亲近。

她打了个寒战,转身离开。她心想:回忆并不总是美好的。它们有时也会带来痛苦。

她低着头走回屋外,迎向午后的阳光。寒意又一次爬上她的脊背,她感觉仿佛打了个冷颤。她用力把那扇沉重的木门推紧。

在走回白房子的路上,贝琳达脑中不停响着一个声音: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地方、这个家——一切!我也变了。我爱我的家人……但我不再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了……你不属于了。”她脚下的鞋仿佛每走一步都在吱吱作响地提醒她。贝琳达几乎忍不住想要奔跑起来。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