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返波士顿
贝琳达知道她这趟回家的探亲时光对母亲来说转瞬即逝,但对她而言,日子却显得有些漫长。每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面对没有浴室的不便,她都会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曾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小姑娘了。她已不再适应这农舍、不合身的旧衣服、院子里的母鸡和马匹。是波士顿改变了她。至少,贝琳达告诉自己,应该是波士顿。
只有一个地方,她仍觉得自己还合得来——那就是乡村小教堂。尽管会众穿着朴素,讲道和温暖的氛围却紧紧抓住她的心。她渴望这样的讲道,渴望参与这样的敬拜。在波士顿那座石砌的大教堂里,她时常感到心灵深处缺了点什么。
是的,在那个乡间小教堂里,贝琳达感到自己是完整的,是一个完整的人。但教堂不是她能一整周都待着的地方。
家中的灵修时间是对主日敬拜的延续。在父母的陪伴下,读经、讨论经文、恳切祷告,贝琳达感到身心得到了修复和滋养。
这才是我最怀念的,贝琳达意识到。是属灵的喂养,是彼此的分享。一个人若没有得到滋养,是很难成长的。
贝琳达决定把在家的每一天都当作灵修的时光。许多个清晨就在三人围坐、谈话、祷告中悄然流逝。
“我知道我一直缺了……应该叫什么呢——‘团契’?”某个早晨,在灵修后,贝琳达对父母说,“这种谈话和分享的时光,我之前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 “你那儿没人可以聊聊吗?”玛蒂问。 “关于……属灵的事,没有。没有真正的交谈。” “那你们教会呢?”克拉克问,“你们的牧师讲福音吗?” “嗯……算是吧,”贝琳达迟疑地说。 克拉克和玛蒂都疑惑地看着女儿。 “他……他讲耶稣是神的儿子,”贝琳达继续,“也讲耶稣是来拯救罪人的。他还谈到罪,说我们要悔改……离弃罪行。他用那些词语——悔改、赎罪、救恩。” 克拉克点头,对她的描述表示欣慰。 “可他从不真正告诉人们该怎么得着那份赦免,怎么才能拥有那份救恩。”贝琳达继续说,“有时候我真的很沮丧,好希望他能再往前一步……告诉大家向神认罪、求赦免……邀请耶稣进到心里来掌管生命。单靠自己努力行善,是不够的。”
克拉克凝重地点点头。“他有没有鼓励大家自己读圣经?”他问。 “没有……至少我从没听他提过。” 克拉克摇头,满脸担忧。“那真是遗憾,”他认真地说,“如果大家能自己读神的话,或许还能自己找着救恩的路。”
“我这才更担心史密斯夫人,”贝琳达接着说,“我怕她根本没明白,她需要自己作出一个决定——一个信仰的委身。” “我们会一起为她祷告。”玛蒂接过话头,“我们原本就在为她祷告,但既然知道情况了,我们会更用心地祷告。” 贝琳达点头,感激父母对她的关切和回应。她很高兴,他们愿意与她一同在祷告中纪念史密斯夫人。
贝琳达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渐渐变得愈发充实。她抽时间去看望卢克和艾比、阿尼和安、克莱尔和凯特,了解每个家庭的近况。她和玛蒂驾着马车一起去探望了南德莉——她的养姐。南德莉和乔希如今也只剩两人,孩子们都已自立门户。南德莉自豪地向她炫耀七个孙辈的趣事。
贝琳达也听到了关于克雷和乔的消息。他们离开小镇多年,从未真正回来——尽管他们一直说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现在贝琳达觉得她明白了原因。克雷和她那位牧师丈夫乔,恐怕也像她自己一样,不再适合这个地方了。
她还听到了西部的威利和米茜、莱恩和艾莉一家人的消息。尤其是关于艾米·乔和梅丽莎的只字片语,她格外在意。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仿佛在潜意识里以为,既然她回来了,她那两个侄女也该在家中等着她。
贝琳达多么想像过去那样扑倒在床上,和她们两个一直聊、一直聊。
她骑着库珀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短途遛达几次。库珀依旧那么有主见。她不敢下马去看什么灌木或野花,因为她清楚库珀随时会丢下她自己回家。尽管如此,她仍然很享受这些出行,总是满脸红润、双眼发亮地回家。
秋风瑟瑟的一天,树枝在风中摇晃,落叶如雨,卢克驾着马车拐进农场的车道。
“你忙吗?”他问贝琳达。 “没什么事。”她答道。玛蒂则转过身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儿子。 “我不是要‘绑架’她啦,妈。”卢克笑着说,“只是想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出诊。” 玛蒂点头鼓励。贝琳达拿起一条暖和的披肩。 “外面冷吗?”她问。她从母亲脸上的神情猜到,玛蒂或许在期待这趟和卢克的短行,能让女儿重新回心转意。 “有点凉,”卢克答,“最好带上外套。”
贝琳达回屋取了外套,很快就和卢克坐上了马车。
“你还常出诊吗?”她问他。 “没以前那么频繁了,自从杰克逊来了。不过我还是有不少。” “今天去哪儿?” “去看看小贝琪·温斯洛。她嗓子不太好。她妈妈担心是传染病,不想带她进诊所。”
“希望不严重。”贝琳达说。 “听着不像,但总归要谨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卢克再次开口,“对了,现在是正式宣布了,杰克逊·布朗医生和护士弗洛要结婚了。”
“太好了!祝福他们。”贝琳达真心笑着祝贺。她回家这段时间只见过杰克逊一次,幸好并不尴尬。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寒暄,轻松自然。贝琳达是真为他感到高兴。
“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春天,五月。所以我暂时还不缺护士。不过我们已经开始训练另一位助手,以防紧急时没人帮忙。我们早就决定,诊所随时都要有两位熟悉流程的护士。”
贝琳达点点头。
“还记得那地方吗?”卢克指着一个方向。贝琳达一眼就认出——是辛普森一家租住的柯芬农场。
“爸说辛普森先生去世了。”贝琳达心里一阵翻涌。
“是的,突然就走了。等杰克逊赶到时已经太晚。”
“真可惜。”贝琳达沉声说。
“现在辛普森太太和小西德还住那儿。”
“爸也这么说。他们看起来把屋子修得很好。”
“是啊。辛普森先生为了恢复它原来的模样花了不少心血。你说他家什么都行,不能说他们懒。个个都是勤快人。”
马车继续行进,贝琳达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座屋子慢慢远去。
“你刚才提到杰克逊,”她终于开口,“既然他去看了辛普森先生,那……他们还是没原谅你吗?”
“不是的,我后来去了几次。那次我正好在别处出诊。其实,德鲁也来过,他是回来看他妈。”
“爸跟我说了。”贝琳达轻声应道。
两人又沉默片刻。贝琳达终于还是开口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但心里有太多疑问。
“德鲁……他变了吗?”
卢克边赶马边回答,“嗯,算是吧。他长大了……更结实了……是个帅小伙。”
本来就挺帅的,贝琳达暗想。
“他成熟多了,会是个好律师,非常出色。我真希望他能留在这儿。”
“他……没打算回来?”
“我看不像。他没明说,但他说自己很满意现在的工作,在一家好事务所,经验丰富,收入也不错。大概没什么理由回来。”
贝琳达点点头。
“他问起你。”卢克忽然说。
“他问我?”贝琳达睁大了眼睛。
“说当初你帮他做手术,他一直没好好感谢。”
提起那件事,贝琳达心里百感交集,那是她一生中最难的经历之一。
“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有位老太太下火车后被带到我们那儿,你去当了她的私人护士。他听了挺高兴的。”
又是几分钟沉默。
“卢克,”贝琳达缓缓问道,“你觉得……城市才是我真正该待的地方吗?”
卢克沉思了一会儿才答,“这事只有你自己能决定。”他转头看着她,贝琳达点了点头。
“只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她承认,“我……我好像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属于’是什么?”卢克反问,“一个人‘属于’一个地方,到底该是什么感觉?”
“我……我也说不清。”贝琳达结巴着,“以前我从没想过‘归属’的问题。”
“当年我去外地学医,”卢克慢慢说道,“再回来时……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属于这里。我确实感觉不一样了。但我明白,回头不是办法——我也不想再回去做个追着老医生屁股跑的小鬼。所以我决定要在这儿,为自己打造一个新位置——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归属感。现在我很适应了,艾比和孩子们也都挺开心。”
“我想……我也该试着这样吧。”贝琳达说。她想到了波士顿,虽然不想长久住在那个大城市,但眼下别无选择。史密斯夫人需要她,而她在乡下确实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她长叹一口气。人生,真是复杂。
“嘿,”卢克轻轻握了握她交叠的双手,“我相信你。等时候到了,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贝琳达欲言又止,“我不能永远拖着不决定……我总得做个了断。”
“你会的,”卢克说,“我相信你。”
他们到了目的地。卢克跳下马车,伸手扶她下来,拴好马,拎起黑色医箱。
“咱们去看看贝琪的嗓子吧。”他说。两人一同走进屋内。
结果只是普通的扁桃体发炎。卢克留下药后,他们便踏上归程。
“幸好不严重。”卢克说。 贝琳达点头。她心想,要是人生也能像这次出诊这么简单就好了。
玛蒂问贝琳达,有没有什么邻居她想去拜访。贝琳达沉思了一会儿。她所有的老同学如今都已经结婚了,而且不少人已经搬离这个地区。她慢慢摇了摇头。“大概只有葛拉罕太太吧。我其实也不知道还有谁还在。”
于是,贝琳达和玛蒂再次套上马车,出发前往葛拉罕家。
“我自己去葛拉罕太太家也有一阵子了,”玛蒂坦白说,“我总是告诉自己该去了,可总有别的事要做,就一再拖着。”
玛蒂在贝琳达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就一直在“做事”。地里的蔬菜要收进地窖,苹果要采摘和储存,酸菜要腌制——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她的双手从不停歇,但却没怎么让贝琳达帮上忙。
“你可不想带着满手污渍粗糙不堪的手回波士顿,”她会轻声责备道,“你就坐那儿陪我聊聊天就好。”
贝琳达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于是她常常会找些活儿,比如打黄油或搅蛋糕糊,边做边和母亲聊天。
不过今天是探访的日子,玛蒂显然很期待这次外出的放松。
“葛拉罕太太最近身体有点不好,”她告诉贝琳达。
贝琳达立刻转头,关切地问出了口。
“卢克说,就是单纯的年纪大了。她这一生太辛苦、太忙碌了,我猜人老了,身体终究会显出疲态。她自己倒是把毛病都归咎于胆囊,”玛蒂继续说道。
“她有没有考虑做手术?”贝琳达问。
“那得去镇里的医院,她不想去。她说还不如就这么忍着。”
“也许不是个好主意。”贝琳达说。
“哎呀,明智与否吧,咱们老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想的。”玛蒂笑着说。贝琳达也笑了,母亲竟把自己和葛拉罕太太归到了一类。
她们受到了这位年长女士充满热情的欢迎。“贝琳达,让我好好看看你!”她高兴地叫道,“哎呀,你可真是好看极了,亭亭玉立。时光飞逝啊,仿佛昨天你还在这儿帮我接生孙女。”
贝琳达当然记得。那是卢克第一次让她参与分娩。
也是那天回家的路上,德鲁拦住了我,贝琳达在心中默念着,脸颊悄然泛起红晕。
正如葛拉罕太太说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也是,玛蒂,”葛拉罕太太打趣道,“我好像也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
玛蒂笑了笑,两人相拥而笑。
不一会儿,茶准备好了,三人坐下来尽情畅聊。时间飞快过去,贝琳达得以重新了解葛拉罕一家每一位成员的近况。葛拉罕太太现在甚至有了重孙子,她说起他们时,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很快就到了离开的时间。玛蒂答应不再隔那么久才来看她,葛拉罕太太也承诺,有机会会让她的儿子载她去戴维斯家做客。
“去看望葛拉罕太太真是个好主意,”在回家的路上,玛蒂对贝琳达说,“我真高兴你想到了她。她一直觉得你是特别的孩子。”
“我在教堂里没见到她,真觉得怪怪的,”贝琳达说。
“是她那条坏腿让她不能来,”玛蒂告诉女儿,“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一拐一拐的——她现在一步都离不开拐杖了,连台阶都上不去了。”
贝琳达确实注意到了,这让她心里不是滋味。这又是另一个变化,而她却无能为力。
终于,贝琳达要回波士顿的那天到了。天气又冷又有风,贝琳达穿上外套时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带件更暖和的衣服。她离开波士顿时天气还温和得很,根本没考虑六周后会是什么样。
那些乡下穿的简单裙子,她都重新挂回了衣橱。她注意到玛蒂的目光在那些衣服上停留了片刻。
贝琳达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可她忍不住心想,也许玛蒂和她想的一样,她可能再也不会穿这些裙子了。
“把这条厚披肩披上吧,”玛蒂递过来一条披肩。贝琳达这次没有反对。
进城的路上,两人几乎无言。她们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完,如今只剩分别前的沉默。
“你确定不会冷吗?”玛蒂在贝琳达还披着披肩时焦急地问。
“火车里很暖和的,别担心。”贝琳达安慰她。
“中途要下车吗?”
“到波士顿之前都不用。”
“他们知道你几点到吧?”
“我把行程表留给温莎了,”贝琳达回答,“他会来接我。温莎是最可靠的人。”
玛蒂点了点头。
全家人像往常一样都来车站送她。就连孩子们也特意请假早退,好来为她送行。和往常一样,大家一边寒暄,一边来回走动,等待着时间过去。
终于,远处传来了尖锐的汽笛声。火车就要进站了。贝琳达开始和家人一一告别,把父母留在最后。
她讨厌告别。眼泪、拥抱、承诺——她多希望有一种更简单的离别方式。但这次的告别特别让人难受,是因为太多的不确定。贝琳达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犹豫。她第无数次地问自己:我这样做对吗?我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会是什么契机让我回来?是某场不幸吗?她祈祷不要。但谁知道呢?她的父母正在变老。贝琳达亲眼见证了葛拉罕太太的老去,几年时间,她的父母也可能变成那样。
想到这里,贝琳达又是一阵发抖。
“你真的该带件厚外套的,”玛蒂再次说。
“我在波士顿有一件,妈妈,而且只有到了那里才需要。火车上会很暖和的,真的。”
玛蒂紧紧抱住贝琳达,仿佛想把她从寒风和世间的伤痛中护住。
“写信,”她轻声说,“我几乎是靠你的信活着的。”
“我会写的,”贝琳达承诺。
“别担心……家里一切都好,”玛蒂接着说。
贝琳达不禁在想,母亲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心中那翻涌不息的情绪。
接着克拉克抱住了她。她能感觉到父亲的手臂紧紧箍住她。那一刻,她几乎想放弃原计划。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回波士顿。她最后吻了吻母亲,火车汽笛长鸣,在一片“再见”的呼喊中,她登上车厢,找了个座位坐下。
贝琳达探出窗外,最后一次挥手告别。
火车正带她回到波士顿——回到她“该属于的地方”,她心想。
但她的思绪仍在继续。
如果真是那样,她暗自问自己,那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为什么我的脸颊湿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从一切真实稳固的东西中扯离了?
贝琳达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