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忧虑
卢克密切观察着小亚伯的康复情况,定期前往阿尼家探视。他表示对亚伯整体的恢复进展感到满意。然而,贝琳达却总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卢克在特别留意着什么,又似乎对亚伯的状况并未完全满意。她不敢直接问出口,生怕听见她不愿面对的答案。
阿尼几乎片刻不让亚伯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不停地提醒儿子要小心、走路看路、跑步放慢脚步。贝琳达甚至开始担心,阿尼这样无休止地担心和唠叨,会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养成一个胆小鬼。
“亚伯到底是怎么进了牛圈的?”某个周末回农场时,贝琳达问达克,“他难道没听克莱尔说不许靠近那头公牛吗?”
“球掉进去了,”达克语气认真地解释,“亚伯觉得他能很快爬进去再出来,谁也不会知道。”
贝琳达摇了摇头,“大人定规矩,是有理由的,”她说,“亚伯现在受苦,是因为他不听话——全家人也都跟着受了苦。而且你爸爸还损失了一头昂贵的公牛。”
“我知道,”达克低下头说。接着,他抬起脸,“可不是我的错,贝琳达姑姑,真的。”
贝琳达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头红发,“我不是在怪你,达克,”她说,“我也不该训你。我只是希望你别忘了这个教训。”
那天主日,兰德正好遇上那辆急匆匆赶往镇上的农场马车,贝琳达很快向他解释了情况。他当然理解他们原定的兜风不得不延期。几周后,兰德重新做了安排,这个主日他们将再度出行。
贝琳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凛冽的秋风,然后稳稳坐在他那辆高高的轻便马车旁边。他解释说,这辆车是他借来的,等攒够钱就会买一辆属于自己的。
“你想去哪儿?”他问她。
“我想不出哪里特别想去的地方。”贝琳达回答。附近并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她早已把这些乡村农场看了无数遍。除非哪位农夫新搭了一座猪圈或机器棚,否则真的没什么新鲜的。虽然秋天的树叶也曾美得动人,但此时大多数颜色早已随风飘落,散落在田野和牧场之间。
“咱们可以进镇去看看柯比家的房子。”他提议。
“已经完工了吗?”她惊讶地问。
“还没,但至少已经盖了些雏形,你可以稍微想象一下将来的模样。”
“好呀!”贝琳达欢呼。
“你确定不会太冷?”他问。
她向他保证自己不会冷,于是马车就朝镇子的方向驶去。
“亚伯怎么样了?”兰德问。
贝琳达告诉他,亚伯恢复得很好。他们继续聊着镇上和邻里的小事。贝琳达又一次发现,和兰德交谈实在轻松愉快。
当他们抵达工地时,兰德把马牢牢拴好,扶贝琳达踩着车轮下了车。
“现在进去有点不方便,”他说,“我原打算等楼梯装好再带你来看。”
贝琳达笑了笑,“我没事的,”她说,瞥了一眼那些临时搭建的垫脚石。
这房子比贝琳达想象的大得多。她在一楼的各个房间里穿梭着,努力想象这些房间在完工、布置之后,一家人如何在其中生活。能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她想着想着,几乎有些羡慕起柯比太太来。
“这一定是客厅吧,”她边走边说,“然后那边是饭厅和厨房,储物室应该在那边。那这个房间呢?”
“柯比太太想要一个‘晨间房’。”兰德回答。
“晨间房?我从没听说过。”
“据柯比太太说,那是所有‘高级住宅’的标配。女主人可以在里面做针线活,而女仆们则负责打扫房子的其余部分。”
贝琳达惊讶地看着兰德,“柯比太太打算请女仆吗?”
兰德大笑,“我看是不会——但她一定会有她的晨间房。”
贝琳达笑了,“也许这能让她更有幸福感吧。”她略带辩护地说道。
“也许吧。”兰德说。
“那这个房间又是做什么的?”贝琳达又问,指着前厅旁的一间房。
“这算是‘礼尚往来’,”兰德笑道,“既然太太要有晨间房,那先生就坚持要有一间图书室。”
“哎呀,”贝琳达感叹,“这真是幢了不起的房子。”
她的目光移向楼上——那里还没有楼梯,只有一架梯子斜靠在楼口边。她知道穿着主日裙是不能爬上去的。
“有几个卧室?”她问。
“四个,还有一个婴儿房。”
“我还以为柯比家没那么小的孩子了呢。”贝琳达说。
“确实没有。他们最小的孩子也八九岁了。可柯比太太觉得没有婴儿房的房子不够完整。她也许会把那儿当缝纫间用吧。”
“天哪!要是能有一间专门缝纫的屋子该有多好。”贝琳达由衷地感叹。
她继续在房间间来回走动,时而抚摸着打磨光滑的木材,时而端详窗户上精致的彩色玻璃。
“这一定会是一幢了不起的房子。”她带着敬意说,“柯比太太真是个幸运的女人。”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夸赞其实是对建造者的肯定——但她注意到,兰德听得很高兴。
“我想再来看看——等你快完工的时候。”贝琳达说,“柯比夫妇会介意吗?”
“这房子现在还算我的,”兰德笑着说,“你想来多少次,我都愿意带你看。”他扶着贝琳达,小心地让她顺着临时的踏步下楼。后来回想起来,贝琳达意识到,她的手握在他手里,竟然感觉那么自然,一点都不尴尬。
贝琳达正在诊所的时候,阿尼带亚伯来复查。卢克细致地检查了他,宣布肋骨已经痊愈得很好。随后,他让亚伯去和托马斯与亚伦一起喝牛奶、吃饼干。这一切都很寻常,因此当卢克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阿尼身边、迟疑地开口说话时,贝琳达并未预料到接下来的事。
“阿尼——我们得谈谈一件事。”
阿尼立刻转向卢克,脸上浮现出紧张不安的神情。
“他恢复得不好?”阿尼迅速问,“可你不是说——”
“他恢复得不错,”卢克打断他。
“那你到底有什么问题?”阿尼追问。
“肋骨恢复得很好,肺部也完全没事,其他的撞伤擦伤也都痊愈了……但我担心的是那只手臂。”
“不是已经好了?”
“是好了……就断骨来说,确实接合了。但那次骨折很严重……我当时没有合适的设备来复位。那需要我无法提供的治疗——”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尼打断道,“你说得太绕了。你不是已经接好了吗?”
“我接好了……正如我当时告诉你的那样。在当时的条件下,我尽了全力,但是——”
“‘什么条件’?”
“那只胳膊需要的是只有大医院才能提供的专门治疗,才能——”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阿尼的声音带着激烈情绪,“你让我们一直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阿尼,”卢克耐心地说,“亚伯当时伤得很重。我当时首先要确保救回他的命!我知道那只胳膊需要更专业的处理——比我在这个简陋诊所里能提供的还要多,但亚伯当时根本不适合移动。那趟旅程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你能明白吗?”
阿尼缓缓点头,“好吧,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说,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我想我们还算幸运。亚伯还活着,看上去也恢复得不错。如果那条胳膊也好——”
“但并没有好。”卢克小心地纠正。“这就是我现在必须告诉你的原因。亚伯的手臂仍然需要特别的处理。”
“可你说已经痊愈了。”
“是的,”卢克缓缓回答,“就骨折本身来说,确实是愈合了。”
“那你说还需要什么处理?”
“它愈合得歪了,阿尼。歪了。”
阿尼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呆滞,似乎还在努力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
“那意味着什么?”他终于问道。
“意味着如果不做处理,情况会越来越糟。亚伯以后将无法完全使用这条手臂。将来甚至可能彻底失去功能。”
贝琳达先看看阿尼,再看看卢克——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她哥哥这些日子心头的隐忧。
“那……那该怎么办?”阿尼的声音紧绷着。“骨头都接上了。”
“这倒不是问题。他们可以重新断骨。只是越早处理,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阿尼猛地转向卢克,眼神中透出怒火。“你是说我要把我儿子带去城里的大医院,再让他重头经历一遍疼痛——这一次是故意的?”
卢克一时间语塞,震惊地说不出话。
“那就算了,”阿尼咬牙说,“那孩子已经够受了。你当初如果好好接上——”
但他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说明他知道自己并不公正。卢克已经尽了全力——他救回了儿子的命。阿尼看起来十分懊悔,好像恨不得收回那些话。
“阿尼,”卢克柔声说,“我理解你会这么想。真的,我理解。如果还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提出这种建议。但我一直在观察那条手臂,它越来越歪。如果不纠正,只会越来越严重。我认识一位非常擅长骨科修复的医生。我相信他一定愿意接下亚伯这个病例,而且有很大机会能让这条胳膊恢复如初。那位医生——”
“我说不行。”阿尼的声音低沉,却充满决绝。“我不会让他再受那种苦了。”
卢克深吸一口气,“但如果你不这么做,”他坚定地说,“你会让他变成一个残疾孩子。”
阿尼的泪水缓缓滑落,他粗暴地擦掉。“他已经够痛苦了,”他坚持说,“我怎么能作为一个父亲,亲手让他再受苦?”
“那是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才会做的事,”卢克轻声说,伸手握住阿尼的手臂。
阿尼猛地转身面对他。“你们这些医生!”他哽咽着,“你们总是想扮演上帝。你们从不顾及病人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你们就是想修修补补,不停地修补。可我不会让人拿我儿子当实验品,只为了能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你听到了吗?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想听见任何人提起它。还有——别让安妮知道这事。她为了看着孩子活下来,已经够痛苦了。再提这些只会让事情更糟。听见了吗?”说完,阿尼重重地摔上了门,一边喊着亚伯的名字走了出去。
贝琳达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卢克。他正靠在墙上,垂着头,双手捂脸,正在默默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