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爱展翅而飞-Love Takes Wing

第十一章 悲伤

贝琳达能感受到卢克在日常出诊时的沉重心情。她多么渴望能以某种方式分担他的负担。她知道卢克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也知道他觉得自己的努力还不够好——他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孩子,更糟的是,还是自己家族的一员。

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因为恶劣天气,除了紧急情况外,病人都未出现,贝琳达决定向她这位医生哥哥提起小亚伯的事。她知道自己无法真正缓解卢克的痛苦,但她觉得即使只是谈一谈,也许能多少带来一些慰藉。

“你跟爸妈谈过亚伯的事了吗?”她轻声问道。

卢克从正在计算的账本上抬起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沉思。

“你觉得你应该谈谈吗?”

“我不知道,”卢克迟疑道,“有时候我觉得我非谈不可,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也许只会让事情更糟。”

“怎么会更糟呢?”

“阿尼现在已经在回避我了。”

贝琳达点头表示赞同。上次家庭聚会吃主日饭时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阿尼沉默寡言,没像平常那样参与男人们的闲聊和玩笑,似乎整个从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中退缩了出去。玛蒂也注意到了,还担心他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应该喝点补药。

“亚伯看起来倒挺精神的。”沉默中,贝琳达终于开口。

卢克仍陷在沉思中,听她说话才转头看她一眼。

“他是挺精神的,”他回答,“但那只胳膊用得不好。你留心看,他几乎什么事都用另一只手完成。”

贝琳达先前没注意到,但回想起来,意识到卢克说得很可能是对的。

“到底怎么回事,卢克?”她轻声问。

“他骨折的部位有一根是在肘关节,而且位置移位了。我估计是那头公牛把他的胳膊夹在头和硬地之间,还转动了脑袋。你见过牲畜那样做。它们不满足于只是顶你一下,而是用坚硬的脑袋狠狠地碾压。”

是的,贝琳达确实见过。

“这块骨头可以说是既脱位又骨折,我实在对不准位置。我曾经希望——也祈祷——它能在愈合时自行复位,但我心里明白,除非出现奇迹,否则骨头是不会自己对齐的。”卢克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神忧虑,“但这次,我们没有得到奇迹。”

“你觉得城市的医院能治好吗?能把它复位?”

“我相信他们能。他们有一整个医疗团队,还有最先进的设备。我在实习时曾亲眼见过一位医生做过非常类似的手术,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完成了什么。”

“那会很疼吗?”贝琳达继续问。

“当然会疼。毕竟是骨折和手术。但他们有很好的镇痛药和麻醉药。最重要的是,病人能够重新恢复健康。如果亚伯能把胳膊用回来,这点额外的痛苦是值得的。”

贝琳达明白卢克的逻辑。如果是他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会竭尽所能使孩子拥有健全的身体。但问题是,那不是卢克的儿子。阿尼从来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痛苦,他对痛苦本能地排斥厌恶。他会很难做出一个让孩子再受苦的决定——即使是为了治愈。

“那……如果什么都不做呢?”贝琳达继续问。

卢克摇摇头。“只会越来越糟。他可能完全失去这只胳膊的功能。那只胳膊可能不会像身体其他部位一样继续发育,甚至可能开始萎缩。最好的情况,也会是一个僵硬、无法弯曲的肘关节。简单说——孩子会落下终身残疾。”

贝琳达打了个冷战。她记得很多年前见过那样的孩子。有次她跟爸妈去另一个镇上,乘着敞篷马车走在街上,因为某种原因停在路口。马儿不安地踢着蹄子、甩着头,她便四下张望。

她一开始还乐于看着街边商店的橱窗,和人们穿着各式鲜艳衣裳走在街头。但不一会,她的目光落在了街角一个卖报的小男孩身上。他高高举着一只手上的报纸,冲着路人喊出头条,鼓动他们购买。但他那只高举着报纸的手并没有吸引贝琳达的注意力,是他另一只手——那只手垂在身侧,整条胳膊歪向一边,手掌缩小、手指弯曲,样子怪异。

她被那景象吓到了,无法理解这个孩子的胳膊为什么长成那样。那时她还很小,心却已经很柔软,充满同情。她拉了拉爸爸的袖子,指着那孩子问:“他怎么了?”

她爸眼中充满怜惜,轻轻放下她的手,认真看着她。

“他是残疾的,贝琳达,”他轻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伤的,但他的胳膊受过伤。就像我的腿,”他说着敲了敲自己的木腿。贝琳达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她早已习惯了他那条假腿,平时几乎都不会想起。

就在这时,三个男孩从街角走来。贝琳达看见他们站在卖报男孩面前,她以为他们是要来帮忙的。可他们却开始围着他跳来跳去,喊着:“爪子手!弯胳膊!”然后抢走他的报纸,扔得到处都是。

克拉克也看见了,没等贝琳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那三个男孩一见他冲过来,立刻逃跑了。

克拉克花了好一会儿才帮那个孩子把报纸重新捡起来,然后塞了一张钞票在他手中,又拿了一份报纸,这才回到马车上,脸色铁青、眼里含着怒火。

那时贝琳达已经哭了出来,克拉克把她搂进怀里,玛蒂则在手提包里翻找手帕,一边安慰着说这些事太不公平。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那么坏?”贝琳达哽咽着问。

克拉克摇头:“我不知道,小宝贝,我也不知道。”他低声安慰她,“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善良。它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就是。正因如此,我们作为神的儿女,绝不能再给祂的创造增添悲伤。祂让我们活着是为了去爱、去帮助、去疗愈,我们必须特别小心,别去伤害任何人。”

可贝琳达依然无法理解那些男孩为何要嘲笑那个孩子,也始终无法从记忆中抹去那一幕。后来,她一度为此做噩梦,哭着从睡梦中惊醒,玛蒂会赶来陪着她安慰她。

如今……如今他们自己的小亚伯竟也要落下残疾。贝琳达理解卢克的担忧。一定有什么办法,一定能让阿尼听得进去道理。

“我想我们没有选择,”她坚决地说,“爸妈必须知道这件事。他们是唯一能让阿尼听进去的人。”

贝琳达将消毒过的手术器具包进一层洁白纱布,小心地放回柜子里。

“可阿尼会生气的……我知道他会。”卢克思索着说。

贝琳达点头。“是的,会生气。但最终,他一定会明白我们是做了正确的事。一定……一定当亚伯重新变得健康时,他会感激我们坚持了下来。”贝琳达在卢克身边坐下,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其实可以避免,结果却变成残疾,那真是太可怕了。”

卢克又叹了口气,低下头,疲惫地说:“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不该这么轻易放弃。要是有办法可以让阿尼不那么受伤就好了。”

真奇怪!贝琳达心想,受伤的是亚伯,疼的却是阿尼。

“天气太冷了,不适合骑马。”星期五下午,最后一位病人刚走,卢克便说道,“我去套车,送你回家。”

贝琳达没有反对。虽然马车也并不暖和,但如果骑着铜铜赶回农场,她的手脚准会冻僵,脸颊也会被寒风吹得生疼。况且,这样也正好能让卢克有机会与克拉克和玛蒂谈谈,而贝琳达坚信这场谈话势在必行。

两人几乎一路无言。他们都太疲惫了,之前已将心事讲了个大概——而且,他们在沉默中也感到安慰。偶尔提上一两句,又很快归于安静。

玛蒂在门口迎接他们。

“哎呀!”她惊呼道,“我还正担心你会骑马回来呢,帕说你这周末就干脆留在卢克那儿得了。”其实贝琳达常因各种原因周末住在镇上。

玛蒂麻利地在农舍厨房里忙碌起来,烧上了咖啡,又切了些新鲜面包准备做三明治。

克拉克从谷仓回来,也加入了他们的围坐。他轻轻揉着受伤的腿,以驱散寒意,但又不想引人注意。卢克,像往常一样,注意到了,但并未作声。

贝琳达知道,即便卢克未开口,他还是会和父母谈起关于阿尼和小亚伯的事。她自己倒不想牵涉其中,毕竟这事对大家来说都不轻松。她借口“换件家常衣服”,便离开厨房,上楼回了房间。

她换下了诊所的衣服,在房中整理梳妆台、理了理抽屉,拖延了一阵才回到厨房。期间,她一直在为家人默默祈祷。

当贝琳达回到厨房时,卢克和父母还坐在桌前。咖啡杯空着,被搁在一边。她一眼便看出了三人脸上的忧虑与哀伤。玛蒂的眼睛红肿,手中捏着一方湿手帕,来回拧动着。克拉克的手温柔地覆在一本已经磨损的家用《圣经》上,贝琳达知道,他们刚刚又从经文中寻求了指引。

她倒了杯牛奶,坐到他们身边。

“我们手里存了点钱,”克拉克轻声说,“我们愿意帮忙。我猜这种手术,花销可不会小。”

克拉克伸手握住玛蒂的手,贝琳达看到他们默默交换了眼神——克拉克在征询玛蒂的同意,她也毫不犹豫地给予了。

“是啊,肯定要花费不少——路费、旅馆、手术费。”卢克答道,“会花不少。但阿尼根本没提钱的事。他不是因为钱才迟疑。如果他认定这是对的事,他不会犹豫,明天就会带着亚伯动身。就算要卖了农场,他也会去做的。”

克拉克点点头。他们都知道阿尼就是那样的人。

“咱们得让他明白,痛苦也有不止一种,”玛蒂沉思着说,“比起做个废掉的胳膊,动手术那点痛苦也许根本不算什么。”

贝琳达忽然想起了街角的那个残疾男孩,也许她母亲此刻也在回忆那一幕。

卢克突然瞥了一眼厨房的挂钟,站起身来:“我得赶在天黑前回去。我答应了几个小子今晚要跟他们玩‘蛇与梯子’。”

“我们会跟阿尼谈的,”克拉克承诺道,“一有机会,我们就跟他说。”

卢克点点头,看上去终于稍感安心。他知道,阿尼一向敬重并爱戴父母,应该会听进去。他穿上外套,快步走向马车。

克拉克和玛蒂确实去找了阿尼。安也在场——她听说了自己儿子的手臂情况后震惊不已。阿尼对此只字未提。

尽管克拉克和玛蒂反复劝说,劝他听卢克的建议,阿尼却始终坚持己见。他认为年幼的儿子已经受了太多苦,身为父亲,怎能忍心让他再受一分痛?再说了,谁又能保证手术就一定成功?连卢克都说了没百分百的把握。万一亚伯吃尽了苦,结果却仍然无法恢复呢?

克拉克和玛蒂带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家。

那星期天,只有安带着孩子们去了教堂,她没有做出解释。礼拜结束后,她只说他们这次不会和大家一起吃午饭了。

玛蒂心中越发难受。除了对孙子手臂的担忧,她更痛心的是,这个原本亲密、充满爱的家庭,竟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裂痕。她一边盛着炸鸡,一边悄悄拭泪,努力咽下喉中的哽咽:这一切,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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