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种新的痛苦
事情并没有好转。接下来的几个主日,阿尼都没有回到教会。安妮曾带着孩子们来过几次,后来她也开始时常缺席了。
“他们一定会来参加圣诞主日的,”玛蒂满怀希望地对克拉克说,可她错了。他们再次缺席,而从克莱的孩子们那里传来的消息说,阿尼一家不会回家过圣诞节了,他们将在安妮娘家吃圣诞大餐。
牧师登门拜访,但并没有得到明确的解释。似乎总是有“临时的事情”耽搁了他们的周日。后来,阿尼甚至辞去了教会理事会的职务。
抱着一线希望,克拉克和玛蒂亲自去农庄探望。他们受到了孩子们的热情欢迎,安妮的态度尚算礼貌,而阿尼则显得勉强。几句在茶杯边的寒暄过后,他们带着比来时更沉重的心情离开了。此刻,除了等待和祷告,似乎已经无能为力。
玛蒂的心隐隐作痛,感到沉甸甸的负担。“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对贝琳达坦白道,“从来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你听说过别的家庭有这种事——裂痕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事也会临到我们。”
“其他人……其他人知道了吗?”贝琳达忧虑地问,“米茜、艾莉,还有克莱?”
“我最后还是写信告诉他们了,”玛蒂说,“我拖了很久,祈祷、盼望事情会……会好起来。盼望阿尼能改变……可最后我还是觉得他们有权知道。”玛蒂停下来说话,擤了擤鼻子。“那几封信,是我这辈子最难写的信,”她接着说,“比当年我写信回家告诉你们你爸的事还难。”
贝琳达点了点头。
“克莱也去找过阿尼,你知道吗?”
贝琳达不知道,但她并不感到意外。
“那还是圣诞节前的事。他也没劝成。”
玛蒂沉思了一会儿,回忆起两个儿子之间的谈话。
“阿尼说什么了?”贝琳达轻声问。
“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是我们那个阿尼会说出来的话。”
玛蒂又拭去几滴泪。
“他说这事不关别人什么事。他和安妮爱亚伯——不管别人眼里是不是残疾。他说,如果卢克连个胳膊都接不好,那他根本就不配当医生。”玛蒂说到这里哽咽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他说,这一切都是克莱的错。他根本就不该养一头危险的公牛。”
贝琳达眼里也涌上了泪。她很难相信,这些话竟出自她那位温柔敏感、体贴入微的哥哥之口。阿尼一直是那么温和、那么善良。一定是这次的伤痛太深,才让他变得如此……
“我这辈子从没有这样心痛过,”玛蒂承认,“看着我挚爱的人彼此疏远、彼此伤害……真的让我无法承受。”
“爸怎么样?”贝琳达问。
“你爸这辈子从没受过这么重的打击。就连他那条受伤的腿,都没有把他打击得这么厉害。那不过是血肉之躯……可这次,是骨肉至亲。”玛蒂再一次抽泣。
“亚伯怎么样?”沉默片刻后,贝琳达问。
“男孩们在学校见过他说他很好。就是……那只胳膊几乎都不怎么动了。他们说已经开始有点歪斜了。达克还为这事打了一架。有个男孩给亚伯起了个难听的绰号。达克连那绰号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老师在训斥他们两个之后还给家里写了封信。”
玛蒂停下片刻,擤了擤鼻子。
“克莱亲自去学校找了布朗太太,听说她态度很温和。但达克还是被警告不许再打架。”
玛蒂缓缓摇着头。“也许我们一直把家庭看得太理所当然了,”她说,“一家人齐心相爱、彼此扶持,那是多么大的恩典。只要家人在身边,我们其实已经拥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贝琳达擦干眼泪,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听见爸在门廊上了。我去给他送杯热咖啡,暖暖身子。”
玛蒂点点头,但她知道,对克拉克来说,他的心比身子更需要温暖。
玛蒂最终决定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天一放晴,她便向克拉克要了马车,穿戴整齐,裹得严严实实地出发去了阿尼家。孩子们在学校,安妮一个人在厨房里。玛蒂到达时,安妮看见她,显得真诚而高兴,热情地表达了她有多么想念两位老人的来访。
“我也是,”玛蒂坦率地说,“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家人之间因为意见不合就彼此疏远,这不对。孩子们需要他们的表兄弟姐妹……也需要他们的叔叔阿姨……还有祖父母。我们也需要他们……需要你和阿尼。家人不该分开,这不是正常的样子。”
安妮点点头,但没有发表更多评论。
“我来是为了和我的儿子谈谈,”玛蒂继续说,“他在家吗?”
“在谷仓。”安妮低声道。
“他看到我来了?”玛蒂直接问道。
“我想……他可能看见了。是的,他看见了。”安妮低下了头。
“那我只好亲自去谷仓了,”玛蒂果断地说,转身去穿外套。
“不,不,别那样,”安妮连忙说。“我去,我去把他叫来……告诉他你想见他。”
“你觉得……他会来吗?”玛蒂问。
安妮点头。毕竟,那是他的母亲。
阿尼果然来了。他脸上显得疲惫,神情冷漠,但他点头致意,似乎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面对母亲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坐到桌边,接过安妮递来的茶。玛蒂闲聊着天、说说天气、孩子们的情况,又问了几句关于家畜的事,阿尼似乎慢慢放松下来。
玛蒂伸出手,轻轻覆盖在阿尼的手上。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翼翼地措辞,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阿尼,”她开口,尽管努力克制,眼泪还是悄然滑落,“你一直是咱们家最柔软的一颗心……感受最深、话说得最少的一个。我知道,小亚伯的受伤让你承受了极深的痛苦。我们大家都很难过,我们都爱那孩子——可你……你是最痛的那个。”
玛蒂停顿了一下。阿尼的眼睛仍盯着杯子,但他并没有抽回手。玛蒂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们想你,阿尼——你,还有孩子们,还有安妮。我们都需要你们。作为一个家,我们需要你们。你们不在,家就不完整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真的很痛。这不是神设定的样子。”
阿尼动了动,玛蒂一时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快了、太多了。她收回了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语调柔和地说:
“我们确实逼你了……对此我们很抱歉。我们没有像应该的那样体贴你的感受。我们知道你受不了看着亲人受苦。”
接着,玛蒂转换了话题,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轻快的希望。
“不过,我们不会再逼你了。这是我们的承诺。亚伯是个好孩子,我们从不以他为耻,就算他的手臂不能像别的小孩那样。也许他的胳膊不会再恶化,反而会慢慢好转。神以前行过奇迹,也许这次祂还会。可就算没有,我们对他的爱也不会变。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爱他,也想念他。”
玛蒂停了下来,等待阿尼的回应。但阿尼没有说话。安妮站在橱柜边,悄然落泪。
“阿尼,你愿意回来吗?”玛蒂哽咽着请求道,“回到你的家人身边?回到教会?我们爱你,阿尼。我们需要你。求你了……回家吧。”
玛蒂已泪流满面,说出这番话时毫不掩饰。突然,阿尼脸上的表情崩溃了。他伏下身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让压抑已久的痛苦尽情地倾泻而出。玛蒂弯身过去,轻轻拥住她受伤的儿子。她安慰他,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他还是个孩子时那样。然后她亲了亲他的脸颊,穿上外套离开了。她已尽了她所能。
阿尼的确回来了。下一个主日他去了教堂,尽管他坐在长椅上时显得很僵硬。孩子们为能回来参加礼拜而兴奋不已,而玛蒂注意到安恩的眼中多了一丝平静。
阿尼也和家人一同前往克莱家的晚餐聚会。玛蒂早已叮嘱大家,不许提起亚伯和他那条需要手术矫正的手臂。大家在说话时都格外小心,以至于谈话时常陷入冷场。有时空气中的紧张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家人再次团聚——至少在身体上是如此。但情形已不复从前。他们都努力着,努力让一切看起来就像过去那样。闲谈、打趣、彼此关心彼此近况的言语——原是想要重拾家的温情——却没能成功。弥漫着的一种勉强和尴尬,只让人更加察觉到,这不是融洽的家庭圈子,而是存在隔阂的。那个曾经的团结已经破碎,亲情的纽带变得脆弱。他们,不再是从前的他们。
回家短短路途中,玛蒂和克拉克谈起了这件事。她渴望那份旧日的亲密关系能够恢复,但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做到。她找不到答案,心中却满是疑问和沉重。在走路时,玛蒂又一次落泪了。
贝琳达也承受着这个家庭裂痕所带来的重压。在她每日的护理工作中,这件事始终笼罩心头。有时她甚至希望自己能暂时逃离这一切,哪怕只是短短一段时间。她曾多次想请求几天假,好去西部看看米茜和艾米·乔,但她总是打消念头——卢克需要她。听说再过几个月,他们的镇上也许就能迎来一位新医生,到那时她就能暂时放下工作,为自己安排些时间。她决定忍一忍,撑到那天。
兰德在空闲时依旧会来看她。他带她去看过好几次柯比家的新房。贝琳达觉得那房子很漂亮,也为兰德居然能盖出这么精致的房屋感到惊讶。她的称赞令兰德微笑不已,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情意,远远超过他敢说出口的话语。
柯比一家搬入新家后,这个小小的“参观计划”也就告一段落了。兰德开始为镇上的杂货商修建另一座房子,虽然没有柯比家的气派,却也挺忙。
贝琳达竭尽所能度过每一天,在陪伴小侄子们和小露西的时光中寻得些许欢愉。她常常想着:孩子们仿佛总能让世界重新变得美好。要是我们也能像孩子们那样就好了。
贝琳达数着漫长的冬日一天一天过去,盼望着春天的到来。直到某天早上,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打破了他们日复一日的平静。当地车站送来一条消息:列车上有一位旅客突发重病,情况危急,需要医生立即前往。卢克急忙赶去,临行前嘱咐贝琳达先准备好接收病人。
贝琳达立刻动手,在手术室里铺好病床。她完全不知道病人的状况,也不清楚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能尽力做好一切准备。
一位年长的女士被从火车上送下,静静地躺在汤姆·哈默尔的马车后座上。贝琳达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病人。她穿着极为时髦的衣服,只是为了方便枕头,华丽的帽子已经摘下。她脸色苍白,即使涂了粉和胭脂也掩不住病容。一条毛皮披肩松松地搭在肩上。她看起来个子高挑,身形纤细,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也仍显得尊贵而高雅。贝琳达一边为病人感到忧心,一边竟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丝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