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病人
接下来的几天,贝琳达全心照料那位年长女病人。卢克曾两次担心她命不久矣,但她每次都顽强地抓住了生命的边缘。卢克诊断她中风了,并担心她的右半边身体会留下瘫痪后遗症。贝琳达衷心祈祷不会如此,日日护理的同时,她也不住地为病人的完全康复祷告。
三天后,一位男士登门拜访。是艾比开的门。那时卢克正外出出诊,贝琳达正在病人身边守护。她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对话。
“您好,夫人。”那位男士语调十分规矩,贝琳达几乎可以想象他摘帽行礼的模样。
接着他说道:“我听说维吉尼亚·斯塔福-史密斯夫人正在此地接受照料。”
“是……是的,”艾比答道,“她是在经过的列车上病倒,被送来我们这儿的。”那位女士的姓名写在行李上,这是他们所知为数不多的信息之一,此外还有她来自波士顿的地址。
“我来探望她。”那位男士简单地说。
艾比迟疑了一下。“她……她病得很重。我丈夫——医生——还未允许探视。”
贝琳达忍不住笑了。在这个小镇上,几乎无人认识这位女士,更别说会来探望她了——不过艾比确实是在遵循卢克一贯的安排。
随之而来的沉默提醒了贝琳达,也许艾比需要援手。她检查完病人,便离开了那张早已显得拥挤的小诊室的病床。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她礼貌地问道,“我是斯塔福-史密斯夫人的护士。”
“啊,是的,”那位高个男子答道,手里端正地捧着圆顶礼帽,脸上浮现出见到管事之人的轻松神色。
“我叫温莎,是斯塔福-史密斯夫人的管家,”他说话带着正统东岸腔调,“我们收到了她病重的电报,我是来接手照料她的事务的。”
一个真正的管家!贝琳达心中惊叹。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物会出现在我们这偏僻之地?她心中一阵激动,但面上仍维持专业的镇定口吻,“目前由戴维斯医生负责照料斯塔福-史密斯夫人。恐怕您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可探望她。她病得确实很重。”
“噢,天哪!”那人略显焦躁地说道。贝琳达从未听过如此口音。
“我千里迢迢乘那该死的火车赶来,”他说,“现在您又说我不能见夫人。”
“很抱歉,”贝琳达答道,“我相信医生一回来就会允许您见她。但在那之前,我只能请您耐心等候。”
“那好吧。”那人答应道,举起礼帽在自己光秃的头顶晃了一下,又放了下来。“请问这镇上有没有合适的住宿地方?”
“有一家旅馆,”贝琳达答道,“穿过三个街区,沿着主街走。”
“是不是那个叫红宫的破旧小楼?”
贝琳达轻笑,“是玫瑰宫,您说的是那家没错。”
“我路过时看见过,”那人说,“看起来并不怎么样。还‘宫殿’呢!”他不屑地咂咂舌,“但恐怕也只能将就了。”说着,他戴上帽子,转身离去。
贝琳达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禁对这一切感到新奇。在这片她熟悉的小镇上,从未见过谁家病人有自己的管家,更别说是一个赶来“接手”的。她不禁思索,那夫人没有亲人吗?为何没有家人来照料她?
但此刻无暇深想。她回到病床前,低声唤道:“斯塔福-史密斯夫人?您听得见吗?温莎刚才来看您了。他是从波士顿来的——您的家乡。”
但和往常一样,那双眼帘未有丝毫颤动,也没有任何回应。
“继续与她说话,”卢克曾叮嘱,“或许哪一次,她就能听见。”于是贝琳达一边护理,一边不停地说话。但到目前为止,毫无回应。
卢克回到家后听说这件事,查房后便去寻找那位先生。贝琳达相信,他在这镇上找人不会费力。
果然不久后,卢克带着温莎一起回来了。他带温莎进病房探望病人,贝琳达起身让出位置。温莎俯身细看,脸色顿时苍白。
“她的状况确实不妙,”他压低声音说。
他直起身来,轻轻摇头。“我还指望电报有些夸大呢。”
接着他四下打量——药品柜、手术台、两把高脚凳、小书桌和角落里的废料篮。目光最后停在那张铺着洁白床单与毛毯的病床上。
“噢,天哪,”他喃喃道,“夫人不该躺在这样的地方。”
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忙补充道:“夫人一向是住医院、单人病房的。”
“我们这小镇没有医院,”卢克解释道,“这是我们能提供的最好照护。”
“实在不便!”温莎叹道,贝琳达转身掩饰笑意。
他坚持说:“她一开始就不该踏上这趟旅行,但她总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夫人有时真的非常固执。”他说着,像在谈论一个任性的小孩般,恼怒地摇了摇头。
“唉,现在也只能尽力而为了,我想。”
他转向史丹佛-史密斯夫人,脸上流露出担忧。“你说她已经这样多久了?”他问。
“星期二送到我们这儿的,”卢克告诉他,“她是在火车上突然病倒的,他们只得临时停车,把她交给我。”
“她一开始就是这样?”他继续问道。
卢克点了点头。“几乎没什么变化。”
“太可怕了!”那人又一次说。
当贝琳达悄悄退出房间时,她听见卢克开始向管家解释史丹佛-史密斯夫人的病情,同时还能听见那人不时咂舌的声音。他真是个奇特的家伙,但看得出他对这位老妇人确实很关心。
贝琳达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不久便端着一盘茶具走进了客厅。她把托盘放在沙发旁的小桌上,然后回到了老妇人所在的房间。
“打扰一下,”她轻声说道,“我想您也许会想喝点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卢克一眼,并微微点头示意门口。那人看起来仿佛刚被递上一张返回文明世界的车票。
“哎呀,当然了,”他答道,“现在早已过了喝下午茶的时间。”于是他跟着卢克出了房间。
贝琳达为他们倒了两杯浓热的茶。那位客人满意地接过其中一杯,深深吸了一口香气。她又递上一盘艾比做的姜饼,他轻轻点头,接过一块。贝琳达很高兴自己帮他恢复了些许熟悉的秩序,便告辞回去继续护理工作。
温莎——贝琳达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姓氏,还是他全部的名字——在镇上的小旅馆住了几天,直到确定史丹佛-史密斯夫人即将康复。他常常来到那张小病床旁,和贝琳达聊聊天,陪她一起照料这位老妇人。
尽管这位男管家有些一本正经,但贝琳达还是觉得他挺讨人喜欢的。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还挺有点幽默感——某种程度上。他对史丹佛-史密斯夫人十分忠诚,这一点让贝琳达很是钦佩。
不过,贝琳达也有些怀疑他这么频繁前来,是不是和她总是给他泡茶有关。他总是抱怨旅馆里的茶不热,淡得像雨水一样。
于是贝琳达总是确保茶壶烧得滚烫,壶子温热,茶叶也浸泡得足够久。
对于这位沉默寡言的男管家,贝琳达并没有从他那里得知太多有关病人的信息,他显然认为讨论雇主的私事极为失礼。然而在几次喝茶交谈中,他还是透露出一些只言片语。
他为史丹佛-史密斯夫人服务了四十二年,从青年时起就在她家工作,未曾为他人效劳。史密斯先生是个忙碌的城市律师,但一次心脏病发作早早带走了他的生命。
“他们一家人一直都住在波士顿吗?”贝琳达问。
“哦,当然是的,”男管家立刻回答,仿佛连考虑其他地方都是对神圣之物的亵渎。
“史丹佛-史密斯夫人有家人吗?”
那人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这个问题是否过于私密,但最终简单地说:“她曾有两个孩子。一个婴儿期夭折,一个成年后去世。她有两个孙子——但他们现在都在国外。”
贝琳达从他简短的回答中明白,不该再追问下去。
他们一起守夜的第三天,史丹佛-史密斯夫人稍稍苏醒了。起初她完全迷糊,推开贝琳达,环顾四周,神情困惑而惊恐。贝琳达很高兴温莎当时也在,立刻上前安抚她。老妇人看见他后安静了下来,重新靠回枕头。
“夫人需要休息,”他温柔而坚定地说,“您病得很重。”他握住她的手,一直等她再次放松下来。
贝琳达为她送上些水,她也欣然喝了几口。卢克一直最担心的是,他们几乎无法让她吞咽任何东西。
她没有清醒太久,但从那以后,每隔几个小时她就会醒来一次,而且每次都显得更清醒一些。
最终,她能够表达自己的需要。几天后,她甚至可以说出话来,尽管语言仍不清晰,发音含糊。
到了那时,她被转移到了当地旅馆的一间房间里。在与卢克和病人本人长谈之后,温莎决定返回波士顿,去处理她家的事务。
“别担心……护士会照顾我,”那位女士断断续续地说,贝琳达也明白,她自己似乎已被视作雇员。但即便是贝琳达,也不可能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照顾病人。于是,米尔斯太太继续负责夜班,弗罗拉·哈德利则偶尔协助白班。
随着春天一天天临近,史丹佛-史密斯夫人恢复得缓慢却稳定。卢克对她语言能力恢复如此之快感到欣慰与感激——不过她完全不像那个沉默寡言的男管家,她一醒来就爱说话。她的大多数清醒时间都用来和贝琳达聊天。
“他跟你讲了我什么?”有一天她问,贝琳达知道她说的是温莎。
“讲得不多,”贝琳达一边拍着枕头一边回答,“他觉得管家该‘只见人,不出声’。”
史丹佛-史密斯夫人咯咯笑起来。“说得太对了!”她说,“说得太对了!这形容我的温莎,再贴切不过了。”
贝琳达听她说“我的”时微笑了。她不禁心想,史丹佛-史密斯夫人口中的“我的”,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你现在该休息一会儿了,”贝琳达劝道,语气柔和。
那位女士没有反对,顺从地任由贝琳达替她盖好被子,然后贝琳达拉上窗帘,把室外明媚的阳光隔绝在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