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意外
尽管图书馆极其丰富，贝琳达还是发现自己的空闲时间多得难以填满。史密斯夫人如今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中，有了温莎、女管家波特太太、厨娘和两位女佣的照应，似乎完全能够照料自己了。贝琳达内心感到不安，为自己几乎没有工作而心怀愧疚，也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真正被需要。她每天唯一固定的任务就是为史密斯夫人倒茶，而她相信这点小事几乎谁都能胜任。
于是贝琳达开始试图寻找可以消磨时光的方式。她的确每天会花上不少时间阅读，但她也发现，连阅读也有其限度。贝琳达觉得自己必须进行一些运动，于是便和史密斯夫人商量了一下。
“当然可以，亲爱的，”那位女士说，“像你这样充满活力的年轻姑娘确实该出去走走。我本该自己想到的。光是因为我乐于坐着发霉，可不代表你也该如此。你想骑马吗？我听说有家不错的俱乐部可以骑马——”
但贝琳达摇了摇头。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在什么上流俱乐部里骑马的样子。她忍不住想起家里的那匹铜儿，心里有些发酸，又几乎想笑，想到它一板一眼地在马圈里兜圈子的样子。
“打网球？我们后面确实有不错的球场——不过嘛，一个人实在不太好打网球。”
“我想……就只是散步吧，”贝琳达回答。她注意到这边东部人说话的方式和自己那边有些不同，也努力调整自己的发音以适应这里。
“哎呀，”史密斯夫人说道，“你想怎么走都行。街道是大家的，真的挺安全的。”
于是到了星期三早上，贝琳达便走上了略显冷清的街头。看起来这里的人们大多乘马车出行。她本打算快步走上半小时左右，但街头的景色太多吸引人了，她总是不自觉地放慢脚步，驻足观赏。
她带着一身神清气爽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厨娘准备的午餐。她稍作梳洗，便到起居室陪史密斯夫人用餐。
“你散步愉快吗？”这位女士一开口就问，接着又笑着补充道：“哎呀，一看你那双红扑扑的脸蛋儿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就知道啦。”
“太美好了！”贝琳达赞叹道，“真可惜您不能一起去。”
史密斯夫人轻笑，“要是搁从前，我说不定还会为被落下而心烦呢——不过现在嘛，”她一脸宽慰地说。
午餐期间两人聊了很多话题，史密斯夫人再一次被提醒，为什么她会那样劝说、挽留贝琳达一起回波士顿。这个女孩实在太有朝气了，只是和她在一起，人的精神就会被带动起来。史密斯夫人诚挚地爱着自己的家，爱着波士顿，要是哪天有什么事迫使她离开，她一定会万分不舍。她喜欢自己家的生活——有女佣忙前忙后，有厨娘、管家，还有亲爱的温莎随时听候差遣。但在这座大宅子里，她其实是孤单的。一群仆人再尽责，也终究比不上一个真正的朋友。而出人意料地，史密斯夫人已经把贝琳达当作朋友。
她知道波特太太那一套什么该做、什么不得体的守旧规矩，压根不认同她对贝琳达特殊的待遇。在波特太太看来，员工是没资格与贵人共饮下午茶的。若是搁在不久前的某段日子，史密斯夫人自己恐怕也会坚决赞同。但那是她遇见贝琳达之前——是在那个西部小镇，她被贝琳达温柔而专业地照料康复之前。
在那片荒凉的草原上，史密斯夫人学到了一套全新的“规则”——生存之道。那里似乎没有社会阶层之分，也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异。而在贝琳达身上，她发现了一个开朗、真诚、思想清晰的姑娘，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想法、感受和幽默感。出人意料地，她竟然非常享受这样的交流。而现在，她已经回到波士顿，却并不打算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体会。
她知道这整个安排对贝琳达来说还是个谜；她也知道家里的仆人们一定背地里嘀咕连连，为她竟然把一个女仆当做平起平坐的朋友而大为不解——但在这所宅子里，她就是女主人。让他们去议论吧，她告诉自己。迟早他们会习惯的。
她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那张清秀的面庞上。
“那件蓝色真丝礼服穿在你身上一定美极了！”她脱口而出。贝琳达听了这突如其来的赞美，面露惊讶。她们刚才还在谈一本小说。
贝琳达皱了皱眉，“说实话，”她慢吞吞地说，“那天在……那家店，发生的一切太快了，”她纠正了“thet”这个发音，“我都被搞糊涂了。现在回想，我甚至不记得自己试穿过那件蓝色礼服。”
史密斯夫人只是微笑。她心里明白贝琳达或许确实没试穿那件礼服。蒂莉夫人是这一行的行家里手，几套礼服试过后，她就能准确判断出贝琳达的尺码。而那件蓝色礼服正是史密斯夫人在信中特地要求的。不过它太过昂贵、华丽，不适合在试衣间里随意穿脱。即便是在像乐索德那样高级的店里，也是不常见的。
“晚餐几点开始？”贝琳达问。
“七点半，”史密斯夫人答道，“但宾客们大概七点左右就会到。我希望你七点整陪我一起在会客厅迎接。”
贝琳达点头。
“下午我们就在我的套间里用茶吧。我们俩都该休息一下，好为今晚做准备。”
贝琳达再次点头，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休息。
“我想带本书，到花园里坐坐，”她提议，“天气真好，花儿也正开得灿烂。”
“托马斯确实很会打理，”史密斯夫人表示认可，“他是个好园丁。已经跟了我们三十五年啦。我真不知道等他退休了该怎么办。”
贝琳达如计划般拿着书去了花园，但她几乎没怎么看书。这天气实在太好，花朵太美，蜜蜂太忙，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与芬芳中，神思恍惚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吧？”一个声音在贝琳达的手肘边响起，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一位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眼睛深邃，修剪整齐的深色胡子为他添了几分英气。贝琳达注意到他的衣着讲究，每一件单品都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但他又巧妙地营造出一种不拘小节的从容感，仿佛这正是他想展现的形象。
随即，贝琳达认出他是史密斯夫人孙子之一，他的画像曾挂在屋内的墙上。她和史密斯夫人曾偶尔提起过这几个孙子。贝琳达微笑着致意。
“我还没听说……您会来。”她轻松地说道。
“嘘——”那位年轻人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没提前打招呼，是想给祖母一个惊喜。”
贝琳达轻笑，“那您肯定成功了。她……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接着，贝琳达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不过我在想，也许她还是该提前知道一声。她最近身体刚好，万一受了刺激……”
“她早就习惯我们时不时突然回来，”年轻人耸耸肩，“我不觉得这会对她有什么影响。”
贝琳达听出他的话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口音，似乎是在海外旅行中染上的，这让她有点好奇，对他也多了几分兴趣。
他随意地将外套扔到草坪上，坐到了贝琳达的椅子旁。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提醒道。
“贝琳达，贝琳达·戴维斯。”她答道。
“戴维斯小姐？”他问。
“是的，小姐。”贝琳达回答，同时感到他的目光有些炽热，让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贝琳达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还没说您是皮特，还是弗兰克。”
他笑了，“亲爱的祖母，她总是坚持叫我们那些美国名字。我是皮埃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皮特’，我不介意。”
“如果你喜欢，我会叫你皮埃尔。”贝琳达淡淡地回应。
他笑了笑，“那就叫我皮埃尔吧，我确实更喜欢这个名字。”然后他又说，“刚才那个守门犬似的温莎告诉我，‘夫人正在休息，请勿打扰。’”他说话时模仿温莎的语气，逗得贝琳达忍俊不禁。“祖母最近怎么样？”
“她现在恢复得很好。”
皮埃尔听后显然松了口气。
“她有计划吗？像往年那样去国外度冬？你听说了吗？”
贝琳达摇摇头，“我不知道今晚的晚宴之后的安排。”
“晚宴？哎呀，我可怕极了祖母的晚宴，全是些古板的老年人。你知道都有谁要来吗？”
贝琳达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乐在其中，因为她对今晚的晚宴也有些相似的想法，只是她从不敢说出口。
“我听说了一些宾客的名字……有一位叫普雷斯科特夫人的。”
“哦，当然啦。塞西莉婶婶。她每次都在。”
“塞西莉婶婶？”贝琳达惊讶地问。
“她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婶婶。只是我们从小就这么叫她。她和祖母是多年的老朋友。”
“我明白了。”贝琳达点头。
“还有谁？”他继续问。
“一位先生……是来陪塞西莉夫人的，好像叫……沃尔斯？”
“沃尔什。”皮埃尔笑出声，“那两位已经调情三十年了，公开的、毫不遮掩的。我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成个家。”
贝琳达听了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还有呢？”
“还有两对夫妇……其中一位是法官……另一对我不记得了。”
“没有年轻人？”
“我……我不认识宾客，也不知道他们年纪大小。”贝琳达提醒他。
“让我告诉你，”他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那条熨得笔挺的裤子，“他们全都不小于一百零五岁。”
贝琳达眼里闪着笑意。
“我很想在祖母发现我之前先溜走，”他继续说，然后直视贝琳达，“你会出席晚宴吗？”
她点头回答。
“那今晚就不是完全的浪费。”他得意地说了一句，点点头，便离开了。
贝琳达目送他离开。史密斯夫人会怎么看待孙子突然归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所说的“古板”生活方式是否只是玩笑？贝琳达无法判断，但她心想，接下来的日子，可能真的会变得有趣起来。她合上手中根本没翻几页的书，起身准备回屋。茶点时间快到了，史密斯夫人应该在等她了。
贝琳达正在倒茶，忽然听到一声轻呼，她立刻抬头，看到史密斯夫人举起一方蕾丝手帕掩住嘴唇。顺着她的目光，贝琳达转头望向身后，只见那位年轻人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微笑。
“祖母您好，”他说道，“我听说您生病了。”
贝琳达赶紧回头看向她的雇主，担心皮埃尔的突然出现会令她受不了惊吓。但史密斯夫人只是最初略显震惊，随后便恢复了平静。
“皮特！”她惊喜地喊道，张开双臂，“皮特！”
他走上前，在她面前跪下，她伸手轻抚他的面颊，他也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臂。贝琳达觉得眼前一幕分外温馨动人。
“见到你真好，亲爱的。哎呀，你已经……已经成了个真正的男子汉了。”祖母充满骄傲地说。
皮埃尔只是点了点头。
“那弗兰克呢？”
“还在法国，”皮埃尔答道，“他有个女朋友，听说他挺痴迷的。他让我代他问好。”
“快坐，快坐，快告诉我们你的近况。”史密斯夫人热情地催促着，然后转向贝琳达，“这是贝琳达，”她急忙介绍道。
年轻人微笑着点头，“我在花园遇见戴维斯小姐了。”
“很好，很好！”随后她转回湿润的眼神看着孙子，“你能回来真好……见到你真让人开心……而且贝琳达正好也需要点年轻人的陪伴。今晚我们要宴请几位客人，都是些老朋友……她也该有人作陪。我现在还不能外出，她几乎还没机会好好认识波士顿这座城。当然我们回家才一周多，但如果……”
皮埃尔轻笑着，伸手轻轻按住祖母的手臂，示意她别太激动。“我答应您，祖母。我会留下来陪戴维斯小姐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晚宴我也会参加，而且不会在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偷偷溜走。现在——我可以来点茶吗？我错过了午餐，饿得不行。”
史密斯夫人按了按她的呼叫铃。贝琳达猜想，从温莎出现的速度来看，他大概一直守在门外。
“温莎，拿个杯子来，再添点茶。让厨娘给皮特做些三明治。”她激动地吩咐着，又转回去和孙子谈个不停，问东问西，分享着她的近况。贝琳达从未见她如此神采奕奕。
这对她真是件好事，贝琳达在心里想着，我很高兴他回来了。她一定非常想念他。
等到贝琳达觉得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叙旧，便悄然告退回到自己的套间。他们需要时间彼此重新了解，她想。
贝琳达一边从衣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条蓝色真丝裙，一边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她从未穿过这样的礼服。她轻轻抚摸着那柔滑的布料，将一角贴在脸颊旁。艾拉随时可能来帮她做头发，她得抓紧时间。她想要准时准备好——史密斯夫人还指望着她协助接待宾客。
忽然，贝琳达想起了皮埃尔。**也许现在情况变了……**她若有所思，**说不定史密斯夫人更希望让孙子作为今晚的主人站在身边。**那样的话，她或许就不必再出面迎宾。她可以悄悄溜到花园去。无论如何，她还是会照她原本被要求的那样做好准备。
她提起那条真丝裙，让它从头上轻柔地滑下，披覆在肩。她左右摆动身体，试图调整裙摆，却怎么也穿不妥当。她提起裙子检查，看是不是哪儿卡住了。没有。她一头雾水地环顾四周，试图找找是不是少了什么配件。可能会有条围巾或者搭配的披肩？可衣架上空空如也。
就在此时，艾拉走进了房间。
“这裙子真漂亮，小姐！”她由衷地赞叹。
贝琳达勉强一笑，心里依然困惑。
“可它……它穿起来不合身。你看，前襟低得——”
“这是裙子的设计，小姐，”艾拉解释道，“就该是这样穿的。”
贝琳达震惊不已。她本想争辩，提出抗议。
“现在所有的年轻小姐都穿这样，小姐。”艾拉显然看出了她的迟疑。
“可我不能！”贝琳达坚决地说，“这太……太不得体了！我……我穿着就像——就像没穿似的。”
艾拉笑着摇头，“可它真的很合身，小姐。夫人看到一定会很高兴。”
**夫人？**没错，这裙子确实是她挑选的。贝琳达此前从未试穿过，否则她一定不会忘记这种暴露的款式。她觉得极不自在。她几乎可以肯定，史密斯夫人当时并不知道这裙子的设计。
贝琳达决定必须立刻和她谈谈。她快步走到通往史密斯夫人套间的短廊。她绝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在宴会上，她相信史密斯夫人也绝不会希望她这样做。
她只轻轻敲了下门，便推门而入。只见史密斯夫人正让女仆莎拉在房间里忙着最后准备。
贝琳达一言不发，站到她面前，缓缓地转了一圈，好让她看清楚这件裙子的前后。
她原以为会听到一声惊呼，结果却是惊讶的称赞，“太美了！真美。这裙子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蒂莉夫人完全明白我想要什么。”
贝琳达猛地转过身，只见她的眼睛闪着光，笑容满面。
“可……可……”贝琳达刚开口就意识到，再说下去也不会被理解。**她会以为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贝琳达羞愧地想着，脸颊烧得发烫。
“快些准备，亲爱的，”史密斯夫人接着说道，“皮特已经等我们了。他会帮我们接待宾客。”她的脸上神采飞扬。
贝琳达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任由艾拉将她的头发盘成漂亮的样式。她找出一块蕾丝手帕塞进领口，又因为反而更引人注意而把它拿了出来。她只希望这场晚宴能快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