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拓展视野
皮埃尔信守对祖母的承诺，带着贝琳达游览了波士顿这座城市。他带她去了所有的公园、博物馆和历史遗址。他们一同欣赏戏剧和音乐剧，甚至还陪她一起参加主日礼拜。他看得出贝琳达非常享受这一切，她似乎也很欣赏他的陪伴。然而，他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因为他仍然在心里挣扎着关于这位年轻同伴的社会地位问题。
他知道祖母欣喜若狂，甚至明确表示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迅速超越朋友。她不断鼓励皮埃尔带贝琳达去探索更多景点和体验，甚至还偷偷给他额外的零用钱，好让他能带她去见识波士顿高档餐厅、剧院和社交聚会的奢华一面。
渐渐地，皮埃尔越来越为自己所处的境地而感到困惑。他确实从与贝琳达相处的时光中得到了乐趣。他已经不再担心她是为了祖母的钱而来。事实上，他觉得贝琳达天真得几乎不懂得钱的概念——她只是把钱给街角的报童，或是主日时投入奉献箱。皮埃尔最终得出结论：贝琳达留在马歇尔府，绝非出于私利。
但皮埃尔仍旧百思不得其解。贝琳达真的，或者说能否真正融入上流社会的生活？她是那样坦率、质朴，他知道她几乎不了解波士顿所存在的社会阶层划分。不，她确实来自一个与他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他决定珍惜他们的外出和友情，仅此而已——尽管他知道波士顿的社交圈，以及史密斯夫人本人，早就把她当作了他这位孙子的一位既定伴侣。
史密斯夫人正在休息时，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她柔声说道。
温莎走了进来，笔挺地站着。“西莉亚·普雷斯科特夫人来访，夫人。”他随即以只有女主人听得见的私语补充道，“她看起来似乎有点激动。”
这位好心的老夫人笑了。她的朋友西莉亚总是容易被某些事情搞得很激动。
“请带她去客厅，温莎，让波特准备茶。我马上就到。”
“好的，夫人。”温莎答应着，还习惯性地啪地一声跺脚行礼。史密斯夫人笑了笑。可怜的温莎，哪怕他们多年为友，他依旧坚持要保持社交礼仪上的完美。
几分钟后，当史密斯夫人走进客厅时，她发现西莉亚·普雷斯科特正在大理石壁炉前来回踱步，一条蕾丝手帕正被她焦躁的双手来回揉搓得不成样子。
“西莉亚！很高兴见到你。请坐下吧。”她热情地招呼。
“弗吉尼亚，你绝对想不到外头现在都在传些什么。”普雷斯科特夫人激动地开口，“简直是诽谤，纯粹的诽谤！你必须立刻阻止这事继续下去。”
“到底传些什么？”史密斯夫人疑惑地问道，心里暗想是不是有什么关于她远方孙子的消息还未传到她耳中。
“贝琳达小姐——就是你家里住的那位年轻女士——？”
“是的，”史密斯夫人略带犹疑地回答。难道皮埃尔真的做了什么蠢事，连累了贝琳达的名声？不敢想！
“他们在说——”
“谁在说？”史密斯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如果她要处理闲言碎语，她就得知道具体是哪一类人。
西莉亚·普雷斯科特立刻变得手舞足蹈、帕子飞扬。“我不知道是谁说的，”她略显心虚地答道，“我是听艾尔薇拉·艾伦比说的，她又是从谁那听来的——唉，我也不清楚了。”
“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继续说下去。”
“他们说那位年轻女士，戴维斯小姐，是……是受雇的帮佣。”西莉亚几乎是带着惊恐的耳语说出最后几个字。
“她本来就是。”史密斯夫人冷静地回答。
“什么？你必须立刻制止这事。你孙子的名誉，还有你——她什么？”西莉亚·普雷斯科特尖叫出声，显然这才真正听清了对方的话。
“贝琳达是我的护士，而且是一位极出色的护士。西莉亚，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可是……你孙子一直带着她四处游玩，人们都以为你是默许他们交往的……”
“我确实默许了。我还找不到比她更适合陪我孙子的人。”史密斯夫人神色坚定地说道。
这一次，西莉亚·普雷斯科特竟一时语塞。
“啊，茶送来了。波特，请帮我们倒茶，好吗？”
波特夫人退了下去，史密斯夫人继续话题：“贝琳达是我命悬一线时救我性命的人。”她平静地说道，“我爱这个女孩，就像爱自己的女儿。其实我常常想收她为养女。”她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沉思，“我真的会收她为女儿——如果她愿意的话。”接着她转向她的客人继续说，“我见过我两个孙子喜欢过的一些年轻姑娘，出身富贵——却一心想要更多的钱，空有姿色却头脑空空。社交界的名媛？当然！她们的家族可以追溯到亚当，但那又怎样？肤浅、自私——”她停顿了一下，转开目光思索词汇，“一无是处，”她最终脱口而出，“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花瓶罢了。”
“所以啊，西莉亚，”她转头看着她的朋友，“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看着我的孙子娶一位聪明能干的女仆，也不愿他娶那些空心的社交名媛。”
普雷斯科特夫人倒抽一口气，显然被惊到了。
“好了，我话说完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史密斯夫人爽朗地说道，随即愉快地把话题转向了本地剧院的演出。
夏天转入秋季时，贝琳达享受着清爽的秋风与枫树渐变的色彩。她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的秋色。她想，家乡的金黄与褐色根本无法与这相比。皮埃尔常常驾着马车带她外出兜风，有时走过两旁植满树木的住宅街道，有时甚至驶入郊外乡村。贝琳达偶尔会感到一丝愧疚。她是为成为史密斯夫人的看护与陪伴而来到波士顿的。虽然她最感激的是，老太太如今已不再需要严密的护理，但她还是觉得，既然仍在领取薪资，就该再多做些什么来报答这份工作。
但正是史密斯夫人一再鼓励她外出。她说，看着贝琳达被带着游览这座美丽的城市及其周边地区，是她莫大的喜悦。每天晚上，她都要求贝琳达详细汇报当天所见所闻。
直到后来贝琳达才意识到这位老太太心中暗藏的期望。她知道史密斯夫人多年来一直很孤独，十分害怕皮埃尔再次因厌倦而离开，远赴海外。于是，她不断地鼓励两个年轻人在城中寻找乐趣，并加深彼此之间的友谊。贝琳达起初以为，皮埃尔的祖母只是想让他分心、保持忙碌，从而不再起身离去。
秋风渐凉，露天马车的出行次数减少。风雪一场接一场地来袭时，贝琳达翻看日历，才意识到已步入冬季。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已离家数月之久。
每当收到母亲的来信，思乡之情便袭上心头，愈加强烈。她太想念家人了。若是能把两个世界融合在一起该有多好。为了弥补思念之情，她努力投入到史密斯夫人提出的每一项活动中。几乎每一天，她和皮埃尔总能找到令人兴奋的新事物来打发时光。渐渐地，连参加主日礼拜的时间都不够了。这一天被用来观剧或听音乐会。贝琳达从未拥有过如此充实、快乐的日子。
有一天，史密斯夫人突然召见贝琳达。她惊讶地发现老太太卧病在床，脸色灰白，嘴唇紧绷。贝琳达自责不已。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太太是否病情复发？作为她的护士，自己怎么没有察觉？
“怎么了？您哪里不舒服吗？”她焦急地问，一边将手贴在老太太的额头上。
“我没事。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个愚蠢的老太婆罢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贝琳达困惑地问。
“我……我还以为这次终于找到办法留住他了。”史密斯夫人疲惫地说道。
“留住谁？”贝琳达警觉地问，已然预感到答案。
“皮埃尔。我家的彼得。”
“他要走了。他刚才来告诉我。他说他受不了波士顿的冬天。他……他要回法国去了。”
贝琳达一时无语。她只是站在床边，轻轻抚摸着老太太的脸颊、额头和银发。
“我以为……我以为这次他似乎更开心。有另一个年轻人在家里，我以为……他也许会留下来。”
贝琳达依旧沉默。
“你们……你们之间不会是情人吵架了吧，亲爱的？”老太太问道。
贝琳达终于找回了声音。“哦，不，绝对不是！我们……我们一直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老太太神情黯然。“我……我还以为……”她开口，却没能说完。
贝琳达心头一冷，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也曾下意识地希望能将皮埃尔留在身边，但她并未对雇主坦白这种想法。
“他……他什么时候走？”她低声问。
“他已经订好船票了。他星期五就走。”
星期五！只剩下两天了。几乎没有时间好好道别。但也许，这正是皮埃尔所希望的。
史密斯夫人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亲爱的，”她说，“我现在明白了，我没有办法留住他在这里。根本没有办法。如果我想见到他和弗朗克，就必须去找他们。他们永远、永远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贝琳达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确实明白了。
贝琳达努力不让情绪流露，向皮埃尔道别。
“我永远无法表达对你带我游历波士顿的感激，”她对他说，“你让这座城市在我眼前鲜活起来。”
皮埃尔紧紧握住她的手。“应该感谢的人是我，”他说得有些夸张，又更诚恳地补充道，“我真的过得很愉快。”
“没有你……会变得……嗯，很无趣，”她坦白道，“我不知道你祖母和我该怎么熬过这个冬天。”
“照顾好她，贝琳达，”他语气认真，“我知道让我这样请求你并不公平，因为我……因为我本应该留下来照顾她。但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难理解这一点，但请你别对我心生责怪。”
“我永远不会责怪你，”贝琳达真诚地说，“至于你祖母，我……我会尽力的。”贝琳达承诺道，“我知道她会非常想你，也想念弗朗克。她很想看看弗朗克和他的新……新……”
“新恋人，”皮埃尔补充道，“不过我要先声明，自从我离开他之后，他可能已经换过几次恋人了。你知道的，他过去也经常换。不过这一次，他说不一样。”
贝琳达笑了。
“一路顺风。”贝琳达简单地说。
“在法国，我们说‘Bon voyage’。”他提醒她。
“Bon voyage。”贝琳达照样说道。
他给了她一个迅速而带着兄长意味的拥抱，然后便离开了。贝琳达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中，喉头一阵发紧。她曾喜欢皮埃尔，甚至以为他对她也许有些好感……但如今，他却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她的生活。
贝琳达并不知道，皮埃尔其实是在逃避。他开始对贝琳达动情，但不同于他的祖母，皮埃尔深信他们两人截然不同的世界无法融合。皮埃尔不愿放弃他熟悉的生活方式，也不愿强求贝琳达放弃她的世界。对皮埃尔而言，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片海洋将他们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