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旅行的滋味
接连不断的冬季风暴席卷而来,贝琳达在窗边颤抖着,看着风将雪堆积成垒,正是在那里,不久前还盛开着美丽的秋海棠花。
难怪皮埃尔逃走了,她阴郁地想。她自己也多想离开,去个未知的地方。接着她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变得多么习惯于安逸的生活,甚至连好天气都变得依赖了。要知道,这点雪根本比不上大草原上真正的北风……
亲爱的妈妈,她坐下来写信,我真的非常想念你们。有时候我实在搞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么远离家的地方。但史密斯夫人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陪伴她、做她的朋友——尤其是现在她的孙子已经回了法国……她知道母亲肯定会读出她字里行间的思念,也知道父母一直在为她祷告。
并不是贝琳达的每一天都是寒冷与凄清。天气稍好时,她就裹紧外衣出门散步,或者叫来马车去采购圣诞礼物。她满心期待着把礼物寄回家人手中。
随着圣诞节日益临近,贝琳达心中涌起了更加强烈的乡愁。母亲的信依然定期到来,偶尔家中其他成员也会写信来。
卢克来信报告医疗事务的进展。贝琳达欣喜地得知他们决定让兰德为他们建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这样艾比就能重新拥有家的隐私。卢克还计划把原来的办公室改成一个大房间,给两个日渐长大的儿子使用。
信中关于亚伯手臂的恢复也让贝琳达感动不已。他已经接受了两次手术,虽然手臂还未完全恢复,但比从前好多了。亚伯向家人炫耀时神采飞扬,贝琳达读着那段文字,感激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阿尼又回到教会——不再只是沉默地坐在长椅上。他重新参与其中,信仰也克服了他最后的苦毒。
但并不是所有消息都是好消息。邻近几户人家中有人离世,卢克也首次在分娩中失去了一个婴儿——那是他从医以来的第一次,差点连年轻的母亲也没能救回来。他对此深感悲痛,贝琳达了解弟弟,心也为他一阵绞痛。
与杰克逊·布朗医生的合作十分成功。卢克从一开始就全身心投入医学实践,如今终于能腾出更多时间陪伴艾比和他们正在成长的家庭。
露西现在会说话了。托马斯一直在教她说“贝琳达姨姨”,而露西似乎很喜欢这个小游戏。卢克写道,她说出来的声音更像是“欧·比娜”。贝琳达读着,既笑又哭。知道自己在家里并未被忘记,真的很幸福。
其实,兰德和杰克逊也给她写过信。但她回复的都是简短而礼貌的信件,于是两人的回信也很快就停止了。卢克在信中提到,上周六兰德来邀请托马斯和亚伦一起去钓鱼——他们简直高兴坏了!贝琳达想象着他们兴奋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当贝琳达买完所有礼物,把包裹包好,寄出之后,似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能一天天等着圣诞节的到来。
她从未离家度过圣诞节。她想知道史密斯夫人会如何过这个节日。两个人的话,能有什么节庆活动呢?
除了皮埃尔,贝琳达至今还没交到同龄朋友。虽然曾经跟他一起见过一些年轻人,但他离开后,那些联系也都中断了。她想,如果自己当初就被归为大宅的仆人,如波特太太所坚持的那样,也许她会和艾拉、莎拉成为朋友。可事实上,那两个女孩虽然礼貌地对她说话,但当她们在走廊或厨房相遇时,都会躲开她去彼此嘀咕笑闹。虽然她努力试图和她们交谈,但她始终不被视作“自己人”。
史密斯夫人接待下午茶或盛宴时的宾客都是年长者,尽管贝琳达总被要求出席,但她从未觉得自己属于那个圈子。
她开始做些手工活,继续散步和读书,一天天从日历上划掉缓慢流逝的日子。
每天她都会抽时间陪伴史密斯夫人。她知道这位年长的女士同样需要陪伴。通常她们一边啜饮着茶,一边聊天,或是在壁炉前做针线活。
从旁人看,这种生活颇为温馨——但贝琳达知道,在她内心深处,却感到一种不安——一种孤独感——而她并不确定如何应对。
某天,两人正坐在火炉前,史密斯夫人熟练地绣着丝绸样本,贝琳达则在绣一对棉质枕套,两人轻松地聊着天。
“真难相信下周就是圣诞节了。”贝琳达说。史密斯夫人连头都没抬。贝琳达原以为她没听见,正要继续开口,史密斯夫人便开口了,依旧没抬头。
“这房子里曾有一段时间,圣诞节热闹非凡。”她说道。接着又慢吞吞地补充,“但如今不再有了。”
贝琳达的心沉了下去。听起来,这位女士好像已经将圣诞节当作无关紧要的事。
“您怎么过圣诞?”贝琳达鼓起勇气问。
“过圣诞?你是说‘打发’圣诞吧。估计也就像今天这样过。”
贝琳达抬起眼睛看着她年长的同伴,看到她的肩膀微垂,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可是……可是那是主耶稣的生日!”贝琳达忍不住说道。
史密斯夫人终于看向她,眼神亮了片刻。“哦,我们会去参加教堂的礼拜——那是肯定的。但那些圣诞袜子啊、闪闪发亮的圣诞树——早就没有了。”
贝琳达心中一动。她需要圣诞节。史密斯夫人也需要圣诞节。她放下针线,一跃而起。
“我们来过圣诞节吧!”她兴奋地说。
老妇人猛然抬头,仿佛贝琳达失了神。
“我们来过圣诞节吧!”贝琳达又说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史密斯夫人刚开口,贝琳达已双眼闪光、双手紧握地打断她。
“我们重新过一次圣诞节吧!你我一起。我们要有圣诞树、金属饰带、圣诞袜。”
“可、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需要圣诞节。我从没不过圣诞节。要是今年不过,我肯定一整天都会哭哭啼啼。我知道的。我们可以让温莎去找一棵树,我来装饰,厨娘可以做李子布丁或者奶油挞,或者你喜欢的点心,我们还可以给仆人们送礼物——”
老妇人开始轻笑,仿佛被她的热情点燃了心里的某处。她轻轻放下丝绣,搓了搓双手。
“如果这对你这么重要——”
“哦,是的!真的很重要!”贝琳达大声道。
“那就去吧。随你怎么安排。”
“不,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起!你也需要圣诞节,就像我一样。我们一起策划。”
史密斯夫人又笑出声来。“哎呀,你这孩子真是停不下来。好吧,如果你高兴——那我们当然要过圣诞节。叫温莎和波特来,我们得尽快告诉他们。仆人们会以为我疯了——不过嘛——”她笑了笑,“疯一点总比孤单好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一片繁忙而愉快的气氛中度过。温莎出门到乡下带回了一棵漂亮的圣诞树。波特在阁楼和储藏室里翻找,终于找出了几箱旧花环和闪闪发光的装饰品。贝琳达拂去灰尘,装饰树枝,挂上彩带和花环。厨房里飘来香料和烘焙的味道,厨娘正在准备节日的美食。史密斯夫人吩咐马车备好,几次外出购物后带回了一包包神秘的礼品和包裹。这个沉寂已久的大宅子终于洋溢起一股全新的喜庆气息。他们要庆祝圣诞节了。
“我觉得我们需要些客人。”在计划逐步展开的时候,贝琳达若有所思地说。
“客人?可我所有的朋友都与家人共度圣诞节——或者是在国外,”史密斯夫人回答。
“那我们就需要新的朋友,”贝琳达咬着嘴唇思索道。
史密斯夫人只是困惑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贝琳达说,“我去教堂看看牧师是否知道镇上有没有远离家人的新人。我们要请几个?”
史密斯夫人笑出声来:“我不知道。你想请几个都可以。我家的正式餐桌能坐十二个人。”
“那我们还需要再找十位,”贝琳达平静地总结道。
圣诞节那天早晨,寒风刺骨,天气恶劣。贝琳达一边准备参加晨间礼拜,一边惦记着他们的计划。天气这么冷,会有客人吗?她之前已和一位牧师谈过,他答应会找些合适的客人来坐满他们的餐桌。可现在天气这么冷,贝琳达开始怀疑是否真的会有人来。她也担心史密斯夫人是否适合出门上教堂——也许她会更愿意待在炉火边。
然而当贝琳达下楼时,她发现老太太已穿戴整齐,披着暖和的羊毛大衣和皮草,准备乘马车前往那座巨大的石砌教堂。
教堂的圣诞赞美诗格外动听,训练有素的唱诗班歌唱着圣诞的故事,教堂深邃的回音仿佛在回应着颂歌。贝琳达眼中噙满泪水,她想起了家乡的小教堂,那里的忠实会众也正聚在一起唱着圣诞颂歌,听着耶稣诞生的故事。
回家的路上,马车里静悄悄的,史密斯夫人和贝琳达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下午茶在客厅里进行,所有的仆人都到场了。藏在树下的礼物一一分发,众人发出阵阵感谢声和开心的笑声。气氛很美好,贝琳达第一次感觉到与这些仆人之间有了亲近感。
当下午五点的晚餐时间临近,贝琳达在屋里踱步,不停地看看钟,又望向窗外那一阵阵呼啸的风雪。如果天气不转好,我们就只能自己吃了,她在心里警告自己。可就在差十分五点时,门环响起,温莎引进来一对新婚不久的年轻夫妇。他们刚搬到波士顿,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家过圣诞节。不久,一户三口之家也来了,小男孩罗伯特惊奇地盯着装饰好的圣诞树看。他的父母还负担不起这样的“奢侈”。然后是一位年轻女教师和她的父亲,还有一位刚刚守寡的女士——正好十位客人,如贝琳达所期望的那样。他们都彼此不认识,也与这户人家没有任何关系,但从衣着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不同的生活阶层。他们很快便察觉到彼此之间的共同点——这天是圣诞节,而他们都感到孤单。他们需要彼此的陪伴。
晚餐后,他们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夜晚,每人还收到了一份小礼物作为纪念。道别之后,贝琳达望着窗外的寒夜,心中充满了满足。太成功了!她在心中欢呼。而且风也停了。回家途中那些步行或驾车的客人,应该不会太受寒了。
温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史密斯夫人和贝琳达在大理石壁炉前坐下,手捧着最后一杯热苹果酒,回味这一天的点点滴滴。
“谢谢你。”史密斯夫人轻声说道,贝琳达转头望向她。
“谢谢你给了我又一个圣诞节。”老太太继续说,贝琳达看到她眼中闪烁着泪光。
“哦,可不是我给的圣诞节,”贝琳达温柔地纠正,“是祂给的。我们只是接受了祂的礼物罢了。”
贝琳达在圣诞节被“收拾进”储物箱、送回阁楼之后,感到有些失落。老房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风的叹息和杉树的沙沙声搅动着人的思绪。贝琳达对阅读感到厌倦——对针线活更是如此,对冬天更是厌烦透了。史密斯夫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最近一直在想,”她有一天在炉火旁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是时候再去旅行一次了。”
贝琳达从针线活中猛然抬起头。
“我现在的身体完全足以应付旅行,”这位女士接着说,“我们没必要天天坐在这儿听风吹。我们可以出去看看新事物,认识新朋友。”
贝琳达的心在胸口怦然加快。哦,是的!她几乎想要喊出来:“走吧,走吧!”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屏住呼吸、保持沉默,任由史密斯夫人继续说下去。“我想去南方……也许意大利或西班牙。这个季节那边总是很宜人。”
意大利或西班牙?贝琳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她只能在梦中才能到达的地方。
“然后我们可以北上去法国,看看那两个男孩子。我想知道弗兰克是否和那个年轻女子结婚了。我们可以在法国度过春天。我很喜欢法国的春天。我们甚至可以顺道去德国或奥地利几天。你从没去过奥地利,对吧?我就知道你没去过。我想你会喜欢那里的。那里的山很壮观。”
贝琳达几乎要跳起来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但她只是静静坐着,努力平复狂跳的心,听史密斯夫人继续她的旅行构想。
“好吧,”她终于转向贝琳达说道,“那我们就这么定了。亲爱的,去叫温莎来吧。”
贝琳达从未见过史密斯夫人如此兴奋——如此充满活力。想到要出国旅行、见到孙子们,就让她面色红润、步履轻快。温莎在这方面经验丰富,打理了订票和预订旅馆的每一个细节。
勒苏德店为两位旅客准备了大量新衣物,这次贝琳达甚至没有试图反对。她对旅行所知甚少。她哪里知道一位年轻女士出国旅行该准备些什么呢?她不想让雇主难堪,于是决定任由夫人安排衣物。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来。在大批的蒸汽箱、帽盒和随身行李的簇拥下,史密斯夫人和贝琳达被送到港口,SS维克多号就停泊在那里。贝琳达满心激动,血液中仿佛都在奔腾,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我要出国了!她真的要去看看那些曾经只能读到、只能梦见的地方。想想看!她,来自大草原小镇的贝琳达·戴维斯,要出国了!或许……或许她会像皮埃尔和弗兰茨那样,再也不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