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发现
贝琳达和史密斯夫人共用一个舱房,但贝琳达几乎待不住在那里。甲板上漫步、观赏海景,或者在餐厅享受精致的饭菜都远比留在舱房更令人兴奋。
她没有刻意去结交新朋友。她知道自己是“雇员”,因此在行为上格外克制,唯恐让人觉得她冒昧、越了分寸。但她很享受观察和倾听船上形形色色、身份不凡的乘客们。
出海第四天,海上起了大风,许多旅客都回到了各自的船舱。贝琳达却紧紧抓着扶栏,第一次经历海上风暴让她觉得既新鲜又震撼。她担心风浪会让史密斯夫人晕船,接着又想,自己这趟来是当护士的,也许终于能“赚回工钱”了。没想到最后需要照顾的反而是她自己——她摇晃着走进舱房,是史密斯夫人在照看她。
“有些人确实不适应颠簸摇晃,”这位慈祥的女士好脾气地说道,“我倒从来不觉得难受。”说着,她替贝琳达盖好被子,并请船医送来了药物。
等到风浪终于平息,贝琳达能再度进食时,她别提多高兴了。很快,她又重新回到了甲板上,迎着咸湿的海风散步锻炼,恢复体力。
她们的第一站是西班牙海岸上的一个小镇。贝琳达对这个新国家充满了期待,走路时必须刻意放慢脚步,以照顾史密斯夫人。这个小镇的景象、声音与气味,与她想象的一样新奇有趣。她们住进一栋白墙红瓦的小别墅,四周绿意盎然,显得格外宁静。贝琳达非常喜欢这里。最让她满意的是,别墅距离海边很近,她每天都沿着海岸散步,深深吸入带着咸味的空气,看着海浪翻滚。
她们常去古朴的街巷购物。贝琳达喜欢慢慢地逛摊位,轻抚柔软的布料,欣赏精致的金属工艺品。虽然买得不多,但她一遍遍地想着:“妈妈肯定喜欢那个”、“这颜色很适合艾比”,每样东西都让她想到家人。
接着她们坐火车一路向前,去了巴塞罗那、马德里、罗马、威尼斯——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城市,新的风景、新的人群、新的体验在等着她们。贝琳达甚至想不起今天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每天从早到晚她都在奔波,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史密斯夫人通常留在酒店休息,不过她在每个城市几乎都有熟人,愿意带着贝琳达四处游览。贝琳达也乐得让旅伴休息。
“我想在五月中旬之前到法国。”一晚,史密斯夫人这样宣布。贝琳达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位女士的心早已飞往两个孙儿所在的国度。五月的法国——听起来不错。她打算在前往法国之前,好好享受旅途中的每一站。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贝琳达开始感到一种新的烦躁。每到一个新城市,她都提不起多少兴趣。有些日子她甚至懒得外出看建筑或逛博物馆,只是安静地坐着,听远处教堂的钟声,或者躺在床上,盯着粉刷过的天花板发呆。
她试着理清思绪,想弄清自己怎么了,但始终找不到原因。
史密斯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亲爱的,你身体不舒服吗?”一天午餐时,她焦虑地问。
“没事,真的没事。”贝琳达回答着,把盘中剩下的食物推到一边。
但史密斯夫人并不信服。
“也许我们行程太紧张了,”她说,“城市看太多、太快了。”
贝琳达认真想了想。她们确实走了很多地方,但她也不觉得哪个地方是多余的。
“我……我不这么觉得,”她回答。“我真的喜欢每一个地方。”
“也许是有点寂寞?”史密斯夫人试探地说。贝琳达沉思了一会儿。她确实很想家,一次次地回忆起家人,恨不得能把见到的一切都与他们分享。事实上,她每天写日记,正是为了一回到家就能讲给他们听。她还写了很多长信,从不同国家寄出。但尽管如此思念,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低落只是因为思乡。
“我真的没事,”她再次说道,然后强作轻松地笑了笑,“也许我像您一样,只是迫不及待想去法国。”
“那就走吧,”史密斯夫人爽快地说,“没必要等到五月。我们现在就动身。”
于是她们真的这样做了,在四月底抵达巴黎。贝琳达的兴奋再次升起。也许,这正是她需要的转折点。
她们如愿以偿,在四月底抵达巴黎。贝琳达的兴奋再次升起。也许,这正是她需要的转折点。
安顿好酒店房间后,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站在窗前,一手拉开窗帘,望着眼前延展的城市。
“真是奇妙,”她低声说道,“一切看似相同……却又如此不同。就像你深爱的人在多年离别后归来,你认识他……却又仿佛不认识。”
贝琳达不安地动了动。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的话对她产生了奇怪的影响。她焦躁地想:这正是我对自己的感觉。仿佛我不再认识自己。在这段旅程中,我是否迷失了自我?
然后,贝琳达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走到窗前,与雇主一起欣赏延伸至地平线的巴黎灯火。
从她们下方某处,音乐在夜晚的空气中飘荡。贝琳达听到笑声和她无法理解的语言交谈声。接着,一只狗吠叫,愤怒的喊声回应,狗发出痛苦或愤怒的叫声,渐渐消失在远方。
远处传来钟声。贝琳达心想:那是一座教堂。附近的某座教堂。我们能在星期天早上去教堂吗?贝琳达开始思索,自从她上次去教堂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星期天。
她们常常在星期天旅行——或者刚抵达某地而感到疲惫,或者不知道最近的教堂在哪里。还有语言问题。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问:“为什么要去只是坐着?我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虽然贝琳达知道这是事实,但她仍然怀念教堂。也许现在她们在巴黎,皮埃尔会带她们去教堂。贝琳达期待地微笑。
“我想知道弗兰克是否结婚了。”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打断了她的思绪。然后,她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他总是个风流人物。每次听到他的消息,他都有新的女伴。但彼得说这次似乎不同。嗯,也许我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也许现在他已经安定下来,过上了婚姻生活。”
但她们迎来了一个惊喜。当她们按照安排在第二天下午见到两个孙子时,是皮埃尔介绍了他的新婚妻子。
“我在波士顿给您发了消息,”他向祖母解释道,“温莎告诉我您已经出国旅行,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您。”
贝琳达真诚地表示祝贺。迅速将他们之前的友谊放在适当的位置,她为皮埃尔感到高兴。这个年轻女子漂亮、安静,对新婚丈夫非常忠诚。贝琳达没有继续她原本打算请皮埃尔陪她去教堂的计划,以免安妮-玛丽误解这个请求。
弗兰茨与他的兄弟完全不同,他行为和穿着大胆、鲁莽,对生活充满幻想。他还未结婚,但他说他很快就会结婚,他的眼中似乎只看到年轻的伊薇特。
贝琳达觉得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表达了她们两人的想法:“嗯,看来如果我们想欣赏巴黎的风景,必须自己去享受。我相信我的两个孙子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贝琳达尽力享受巴黎。与熟悉这座城市的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一起参观博物馆、历史遗址和商店很不错,但很快,巴黎也只是另一座城市。街道上挤满了人群,而不是朋友,喧嚣只是嘈杂的声音,而不是语言,远处响起的钟声只属于石头建筑,而不是上帝的殿堂。
“在家里,春天已经来了,”有一天,她们坐在露天咖啡馆时,贝琳达无精打采地说。
“啊,是的,”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抬起头,从她精致的法式糕点中抬起头。
贝琳达忍不住叹了口气。
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继续说道:“我真希望托马斯继续打理花园。我不知道他离开我后我该怎么办。”
“去年真是美极了,”贝琳达自言自语。
斯塔福德-史密斯夫人沉默地坐着,摆弄着她的眼镜。
“我们该回去吗,贝琳达?”她突然问道,“也许我们已经‘到处游荡’——正如温莎所说——够久了。”
“我愿意,”贝琳达轻声说。
于是,她们做了安排,打包了行李,被送上了一艘即将启航的船。
在海上的日子里,贝琳达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现在,她甚至对其他乘客都不感兴趣,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但有人注意到了她,一位穿着神职人员服装的年长男子,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拉了一把甲板椅坐下。
贝琳达转过头看着他,微笑着回应他那富有诗意的沉思。他将她的回应视作继续说下去的许可。
“你是要回家,还是要远行?”他问她。
贝琳达坐得更直了一些。“回家。”她简单地回答,却奇怪这句话竟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多少波澜。
“对我来说,是远行。”那人继续说着,带着浓重的爱尔兰口音,“我的朋友们多年来一直劝我,‘马蒂,去美国吧’,我一直在拖延,可后来我对自己说,‘马蒂,若不亲自去看看,你永远不会知道。’”
贝琳达微笑着。
“不过,我先去巴黎看了我妹妹,”他继续说下去,仿佛贝琳达会对他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感兴趣,“我对自己说,‘谁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回来一趟呢。’”
贝琳达点点头,勉强地笑了笑。
“去一个新的国家,是很可怕的事,”那人继续严肃地说,“尤其是在我这个年纪。我确实担心过,你可以想象。但后来我对自己说,‘马蒂,何必这么焦虑呢?你又不是要把上帝留在原地。你是可以把祂一起带上的。’”
这位慈祥老者的话,在贝琳达心中激起了共鸣。她是否正是那样——把上帝留在了故乡?这是否就是她此行变得如此黯淡、如此无趣的原因?她知道自己错过了教会礼拜,但难道连上帝也被她遗忘了吗?毕竟,上帝并不被局限在教堂之中,祂真正的居所是在人的心里。当贝琳达踏上那艘帆船的甲板时,她是否已经将心门关上了?若自那时起,她的思想和计划中都没有上帝的位子,那她的痛苦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不,那并不是她失落的起点,贝琳达进一步思索后才意识到。她在离开波士顿之前就已经将上帝排除在生命之外了。也许,在离开那个小镇之前,那种心神不宁就已悄然滋生。她是否因对史密斯夫人的长期照顾而感到烦躁不安?她让自己的护理工作占据了原本每日的祷告与读经时光。她记得,自己那时总为兰德和杰克逊的事情焦虑不安。
后来,在与皮埃尔一同奔波于波士顿的忙乱生活中,一切变得更糟了。他们忙于奔波,以至于贝琳达连周日去教会都搁置了。渐渐地、无意识地,她过上了一个没有上帝的生活。
贝琳达望向身旁的那位绅士。她并不想无礼,但她需要独处。不……不,她需要与她的上帝独处。她一直在挣扎——在饥渴中挣扎,却连自己为何如此都不明白。
“请原谅,”她对那人说,“我很高兴认识你,但我……我得回舱房去了。”
贝琳达很感激史密斯夫人此时不在。她需要一个人的空间。她几乎是慌乱地翻找着藏在床下的行李。她的圣经在哪里?她这个每日读经之人,已有数周没有碰它了。
终于,她从一个手提箱底部将它找了出来。泪水如泉涌,她将这本书紧紧抱在怀里。
“哦,上帝,”她祈祷道,“上帝,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我离弃了你。我……我好孤独,而我愚蠢到连原因都不知道。”贝琳达跪倒在地,向那位满有怜悯的天父呼求。
过了好一会儿,内心的风暴才平息,平安再次充满了贝琳达的心。她起身坐在床沿,翻开了圣经。她一页页地读着这本她深爱的书,感激地发现每一节经文都正好回应她的心灵需求,也惊讶自己竟会如此疏忽而将它遗忘。
她是伴随着圣经长大的。她最早的记忆就是坐在父亲膝上,听他每天早晨为全家朗读圣经。她从小就深知读经和祷告的重要性。她知道!她知道!她从小就学会了。她年幼时就信了主,让上帝引导她成长中的人生。可她竟会让世界的享乐和富裕生活的诱惑将她引离正道?撒但竟能如此隐秘而渐进地将她从属灵生命的源头中诱离?事情发展得太过缓慢,以至于贝琳达根本没有察觉。
并不是说主不希望她欣赏美好的事物和探索有趣的地方,贝琳达这样想。但主希望她和祂一起去经历这一切,而不是将祂撇在一旁。她感谢那位老人的话使她猛然惊醒,回到真理的怀抱。她继续读着圣经,让干渴的心灵得以滋润。
最终,她感到焕然一新、重新活过来一般。她轻轻将圣经放在床头柜上,轻轻地对自己笑了。她几乎迫不及待想将这次心灵的发现与史密斯夫人分享。她一直没能在那位女士面前作出合格的信仰见证。她祈祷上帝能帮助她改正这一切。而她相信,既然她所事奉的是一位慈悲体恤的上帝,未来她一定还有机会好好地见证信仰。
未来!这念头忽然变得令人振奋。贝琳达心中充满盼望——人生还有那么多决定等待她去作出。她再也不感到被逼到墙角,心灵重负沉沉。甚至想到杰克逊和兰德时,也再无焦虑。她觉得自己已能坦然地对两人都给予真诚的友谊。是的,友谊——至少现在,仅限于此,她这样告诉自己,并对自己的决定毫无愧疚。她再次微笑,为心中的平安感恩。
她不再急于知晓未来将如何发展。也许……只是也许,上帝确实为她预备了一个家与一段人生旅程。贝琳达会喜欢那样的未来,但她也愿意一步步慢慢走过去。
一阵思乡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多么渴望见到家人——见到所有人。多么想再次被父亲有力的双臂拥抱——与母亲边饮茶边交谈心事——看着卢克稳稳握住注射器或针管的手——与家人畅谈、拥抱、欢笑与哭泣。
接着,贝琳达想到了史密斯夫人——那位表面富有、内心却极度贫乏的女人,贝琳达的心为她疼痛。贝琳达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孤独是怎样一种感受——真正的孤独。这一念头令她震惊,也让她感到寒冷。她必须为这位女士多做些事——多一份体贴与关爱。更多的分享与给予。这个孤独的女人需要她,不是作为看护,而是作为朋友。贝琳达知道,至少目前,她不会——也不能——抛弃她。
“上帝,”她低声说,“我需要你的引导。你的方向。我想做正确的事……我相信你会让我知道该做什么。哦……不是一次性全告诉我……而是一步步带领我。求你帮助我耐心地等待你现在的安排……并在你推我前行时,随时准备好迈出下一步。不要让我急于奔向未来……而是带着对你的信心和倚靠,勇敢地走进去。”贝琳达深深吸了一口气,与自己和解。“谢谢你,上帝……谢谢你为我预备的未来……谢谢你让我知道,一切都在你的掌管之中。”
贝琳达抚平了裙角,抬手整理了头发,然后起身,迈出她与上帝同行的新旅程的第一步。
我得找到他并告诉他,贝琳达微笑着对自己说。那人有些古怪——但他的话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得告诉他——然后欢迎他来到美国。他说他叫“马蒂”,但我不能随便这么叫他。我得问问他的全名。贝琳达打开舱门,走进明媚的阳光和带着咸味的海风中。
巴塞罗那——罗马——巴黎——轮船——波士顿?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正如那位慈祥的老者所说,“你不用把上帝留在身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上帝在,心就能平安,就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