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掙扎
克拉克整整昏迷了一天。玛蒂守在床边,多么渴望能和他说说话。米茜也在她能够抽出时间的时候尽量前来探望。下午晚些时候,威利回到屋里,坚持要两个女人都去休息一下。虽然起初她们有所争执,但她们也意识到再不休息就无法再支撑下去,于是同意了。威利让王送来一些咖啡,他自己则坐在克拉克床边。他这两天几乎也没有合眼,眼皮沉重,双眼酸涩。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揉了揉脸。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他们期待已久的相聚时光——一直梦想着那将是一段喜悦重逢的时光——却变成了一场噩梦。为什么?难道上帝真是把克拉克和玛蒂带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却是为了取走克拉克的性命、甚至可能摧毁玛蒂的信心?对威利来说,这一切都是难以解开的谜团。
还有孩子们呢?他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担心。他们本是如此兴奋要见到祖父母。米茜把这次旅行变成了一场伟大的冒险。他们数着日子盼望着。而当他们真的见到了祖父母,他们也很快、很深地爱上了他们——现在却发生了这场悲剧。可怜的小内森。在这几天里,他不仅“失去了”爷爷,甚至连奶奶,甚至连妈妈也好像都不再属于他了。米茜的心神全然被她父亲的状况所占据,几乎只能顾及孩子们的基本需要。
威利起身走进孩子们的房间。约西亚还在熟睡,他大概对家中正承受的沉重氛围并无太多知觉,尽管他也许感觉到了情绪的波动。内森不在,也许他在厨房陪着王,或是去找库奇了,或是在外面和马克斯玩耍。这个小男孩真是太努力了,努力地想要乖一点。
威利又走到自己的房间,探望米茜。她睡着了,但脸色仍旧苍白而疲惫。威利心疼地抚平她的长发,然后悄悄离开。
他去看了玛蒂。她也睡得很沉,看起来筋疲力尽——的确,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克拉克的床边。
威利回到克拉克的房间。他想着该去查看一下他的腿。他掀开被子,看到了清爽整洁的包扎。这可不是他之前匆忙包的那个绷带。一定是有人在照料克拉克,知道他腿的状况。威利又用手抹了把脸。女人们已经知道了吗?如果是的话,他虽然心痛她们要多承担这份重担,但他也感到一些压力随之卸下。她们知道了也许更好,这样她们也能为可能要面对的结果有一些准备。
威利轻轻地把薄被盖好,然后沉沉地坐回椅子。整栋屋子很安静,大多数人都已入睡。威利也不时打盹,却又不断责备自己,提醒自己不能再睡着。
不久约西亚醒来,离开床去找家里其他人。威利听到他在走廊里的声音,便去找他。他抱起这个小男孩,把他搂在怀里,在走廊里来回走着,低声说着爱的话。约西亚紧紧依偎着父亲,小胖手搂着他的脖子,手指缠绕在威利浓密的头发里。他喜欢被抱着,喜欢被爱着。对约西亚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忧伤。
片刻之后,威利把他抱离怀中,看着他说:“你饿了吗?”
“嗯。妈妈在哪儿?”
“妈妈在休息呢。她太累了。”
“妈妈在睡觉?”
“对。你想不想去找王叔叔,让他给你拿点牛奶和面包?”
“想!”约西亚高兴地喊道。他总是喜欢去找王。
威利抱着他去了厨房。王抬头看见他和内森正一起在切甜甜圈。
“啊哈,”王说,“小男孩醒啦。”
“醒了而且饿了,王叔叔。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给他吃的?”
王笑了。他很喜欢孩子们。
“有有,王叔叔找。”
内森对约西亚喊道:“嗨,乔伊!你睡好了?看,哥哥在干嘛。我在帮王叔叔做甜甜圈。我们晚饭要吃这个!”
“也许吃得到,也许吃不到,”王说,“你们太慢了。也许明天。”
“我会快点的!”内森边说边飞快地按压甜甜圈模具,切出的甜甜圈形状奇奇怪怪、重叠不整。
“慢点,慢点,”王叫道,“我们晚饭能吃的。你慢点切。”
内森这才开始认真对齐地切出圆圈。威利拍拍他的肩膀:“我都等不及了。这甜甜圈看着真好吃。”接着他转向王。
“说到晚饭,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两个女人都在休息,我打算让她们睡得久一点。孩子们可以出去玩一会儿,然后你再给他们吃饭。我就在房里喝点汤或者炖菜就好。”
王点了点头。
威利回到卧室,继续守在克拉克身边。 他的状态依旧没有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库奇进来接替威利,让他有时间去为两个儿子洗漱、准备上床。他格外用心地陪伴他们,抱着他们、给他们读故事,直到两个孩子都沉沉地睡去。
当他回到病房时,惊讶地听见克拉克呻吟着。库奇正俯身压着他,试图阻止他动弹。
“他快清醒了,”库奇说,“等他完全醒过来,可能会叫得很厉害。”
克拉克又呻吟一声,痛苦地挣扎,根本还没有意识到疼痛来自何处。
“他醒来后怎么挺过去呀……”库奇低声说道,威利从他语气中听出那是过来人的经验。
威利担心克拉克的叫声会吵醒全家。
“有没有什么办法——?”
“你守着他,尽量按住他,我去找斯科蒂。”
库奇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房间。不久,斯科蒂悄无声息地跑了进来,满头是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它。威利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也没有多问,但斯科蒂像是觉得有必要解释:
“一点吗啡,是库奇的。他偶尔还会被旧伤折磨。我一直帮他保管着,这样他不会吃太多。”
威利点点头。
此刻的克拉克已是满头大汗,不断挣扎。他双手抓紧被褥,像要把疼痛撕开。斯科蒂俯下身,把药喂进他嘴里。药效来得慢,三人轮流照看他、安抚他,直到药力终于发挥作用,克拉克安静下来,沉沉睡去。威利感到片刻的安心。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药不多了。等库奇那一点存货用尽,接下来怎么办?
快到天亮时,克拉克又醒了。威利正打盹,被他的呻吟吵醒。他抬起头时,看到克拉克睁着眼。尽管一定很疼,但克拉克的神志是清楚的。
他看着威利,这是三天来第一次表现出对周围环境的感知。
威利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的头脑还算清醒。“感觉怎么样?”威利轻声问,一边把水递到他嘴边。
克拉克只轻轻啜了几口,然后转头,又呻吟一声,“疼。”他只说了一个字,“疼。”
“哪里最疼?”威利继续追问。他必须确认头伤的严重程度。
“腿。”克拉克答道。
威利又一阵释然。
“头呢?”
“迷迷糊糊……有点痛……还好。”
“太好了。”威利鼓励道。
克拉克来回晃着头,低低地呻吟。
“玛蒂在哪儿?”他终于问道。
“我让她去睡一会儿了。”
这似乎令克拉克安心。他紧咬牙关,努力不让叫声从喉咙里冲出来。威利知道他需要更多药物,便把灯移到窗边,这是他们约好的信号。
“多久了?”克拉克断断续续地问。
“你已经在这儿三晚了。那是前天下午的事。”
“老矿洞……我记得。”
这真是好迹象,威利在心里默默感谢神。
“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我们把你救出来之后就没怎么听说他们的事了,”威利答道,故意轻描淡写。
“阿比救出来了吗?”
“他爸爸救的。”
“好。”
克拉克闭上眼,显然是在努力忍痛,想再次睡去,但还是没能如愿。斯科蒂很快就来了,克拉克乖乖地服下了药。这次他睡得没有那么沉,但也算能承受住疼痛。
“没给他太多,”斯科蒂低声对威利说,“咱们得省着点。”
威利点点头。
天色已经泛起晨光。克拉克时睡时醒,还能说上几句话。威利知道玛蒂一直盼望能和丈夫说上几句。她也许已经睡够了,可以叫她起来了。
“斯科蒂,你能守一会儿吗?我去叫戴维斯太太。她肯定想见他。”
斯科蒂点头。
威利轻轻唤醒玛蒂。
“他醒了。虽然不是特别清醒,但能说话了。”
玛蒂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跳下床。
威利想拦一下她。“他现在痛得厉害,玛,他的样子你可能看着不容易接受。”
玛蒂点点头,却并未放慢脚步。
他们来到克拉克房间时,斯科蒂悄声退出。玛蒂冲到克拉克床边,俯身伏在他身上哭泣。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一定知道她需要先哭一会儿。等她哭完了,他才开口:
“我没事,别担心。”他的声音嘶哑但出奇地有力。
“当然,”玛蒂挤出一丝虚弱的笑,边擦眼泪边说,“你当然没事。”
“不过……我的腿不太妙。你知道吧?”
“我知道。”玛蒂的语气证实了她确实知道。威利这才确定:一定是玛蒂换过绷带。他再次在心中敬佩这个坚强的女人。
克拉克虚弱地把手穿过她一头乱发。
“戴维斯太太,你可不太好看。”他调侃道。
“你这话可真有意思,”玛蒂微笑着擦干眼泪,“你倒是从来没看起来这么好看过。”
威利悄悄离开房间,把这对夫妻留给他们自己的时光。
斯科蒂继续在一旁细心地分配少量的吗啡,按克拉克的需要给他止痛。 其实克拉克需要的剂量远比他们能给的多,但一旦这些药用完了,他们就再也没得用了。
克拉克渐渐能和探望他的人说几句话了。甚至连内森也被允许短暂探望外公。他惊讶地看到一向强壮的外公如今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但当克拉克轻轻逗他、揉他头发时,内森的神情明显放松了。
玛蒂和米茜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想着如何减轻克拉克的痛苦、如何帮他恢复。 米茜在厨房里忙碌,做她父亲可能喜欢的食物。 克拉克尽力吃一点,想让女儿开心,但连米茜都能看出他实在吃不下。 剧烈的疼痛一直折磨着他的全身。
镇上传来了消息:事故中的那几个男孩的情况。
安迪似乎正在康复。他的脚踝骨折得不算严重,父母相信它终会痊愈。他们对克拉克的英勇相救无比感激,并托人传话说,他们为他祷告。
阿比的葬礼也已经举行。 玛蒂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克拉克这个消息,但她觉得他有知情的权利。 她小心地试探话题。
“他们说安迪的脚踝会慢慢好起来。”
“那就好。”克拉克说,“那根横梁压得那么厉害,我真怕伤得更重。”
“另外一个孩子——凯西——也没大碍。只是些擦伤和……他心里的痛吧。那个第三个孩子,阿比,是凯西的弟弟。”
“他告诉过我。”
“阿比没能救回来,克拉克。”
“我知道。”克拉克轻声回答。
“你知道?”
“我第一次找到他时,他就已经没了。”
玛蒂很吃惊,甚至有些恼怒:“你明知道他已经……已经不行了,还那么拼命跑回去……”
克拉克举起一只手制止她。“如果是我们的孩子,你难道不希望有人把他带回来?”
玛蒂沉默了。是啊,如果那是她的孩子,她一定希望能再抱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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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蒂深深松了一口气,庆幸克拉克思路清晰。她万分感恩他没有因为头部受伤而留下后遗症。但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克拉克那条腿的模样和腐臭的气味。
伤口越来越糟,甚至有可能要了他的命。玛蒂拼命不去想这个念头。但他们现在急需药物、需要医生。她有时甚至想直接让威利带他们坐火车回家——可理智告诉她,以克拉克现在的状态,根本撑不过那段旅程。
而这时,克拉克开始发烧。他的眼神迷离,皮肤又烫又干。玛蒂明白,是毒素——伤口里的毒素正在蔓延全身。
她快受不了了。他原本恢复得还不错,甚至能说话了。怎么又会这样?他们什么都没有,什么办法都没有!“主啊,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起初,大家谁也不敢提克拉克的状况。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像是承认他们已经无能为力,承认失败。而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对抗感染的东西。
终于,玛蒂知道不能再自欺欺人。
“给我一盆热水,”她对米茜说,“还有你那最锋利的剪刀,记得煮一下。 我们得给你爹的腿处理一下。 ”
玛蒂拿起东西就去找斯科蒂。威利和斯科蒂都以为玛蒂不知道他们悄悄给克拉克用药,所以当玛蒂走到斯科蒂正在给马鞍上紧束带的地方,平静地说出她的请求时,斯科蒂一下子愣住了。
“斯科蒂,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药,但克拉克现在得马上来一大剂。他的腿我得尽快处理,不然这毒就要了他的命。伤口已经坏死了,毒素正在全身扩散,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斯科蒂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眼中露出敬佩的神色。 “你比我勇敢,”他说,随即察觉自己的措辞有误,又改口道,“我是说,我怕我自己做不到你要做的事。 ”
他说完便去拿药,给克拉克喂了一大剂。玛蒂等到药效发作,才拿上她那点可怜的器具和全部的勇气走进克拉克的房间。她推开窗,让新鲜空气进来,又点燃一块破布放在锡罐里熏香,以遮掩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然后她掀开毯子,小心地拆开绷带。
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糟。玛蒂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和气味。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但她强迫自己清醒。她开始浸洗、剪开、切除那些死去的组织。哪怕她一边做一边知道——她只是徒劳地争取时间。
处理完毕后,她小心地重新盖好克拉克的身体,只将那条腿暴露在空气中,想着或许新鲜空气会有点帮助。然后她把用过的剪刀和小刀清洗干净,物归原位,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跪倒在床边,把一切都倾倒在神面前。
“主啊!”她从心底呼求,“你知道克拉克对我有多重要!你知道他如何忠心服侍你!我已经失去一个丈夫了,我实在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主啊,我需要他,孩子们也需要他。你不能带走他!求你医治他——你应许过你会听我们信心的祷告、我们诚心的请求!”
祷告完,她又回到克拉克床边。他依然呼吸浅弱,脸颊通红,额头发烫。但玛蒂下定决心,就守在那里,等着上帝行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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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茜走进房间,一看到她父亲那条已经感染的腿,立刻惊叫出声,捂住嘴巴跑了出去。玛蒂心如刀绞。要是她早些看到,看到她动手清理之前的模样,她该有多受不了?玛蒂感激上帝至少保守了这点。
药效慢慢退去,克拉克再次在痛苦中翻腾。玛蒂用湿布给他降温,效果却微乎其微。很快他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玛蒂不得不呼叫人帮忙按住他。威利来了,接着是库奇,两人强行让玛蒂离开了房间。
玛蒂在外头走来走去,一边不停祷告,希望神迹立刻降临。但屋里不断传来克拉克的呻吟与惨叫,刺得她的心直颤。
玛丽亚来了。她面无血色,眼神惊恐,站在走廊里,和满眼泪水的米茜交谈。她很快就离开了。克拉克的痛苦和这屋子里压抑的哀伤气氛让她忍不住哭着跑出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玛蒂偶尔进病房看一眼,但克拉克痛苦的样子她几乎承受不住。最终,她又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边。
这一次,她的祷告不同了。
“主啊!”她哭着说,“你知道最好。你也看到他受的苦。主啊,我爱他,我太爱他了。要是你要带他走,我也不怪你。我知道你知道我们的一切,也知道我们能承受多少。如果你要带他,我愿意顺服你。你的旨意成就,不管是医治,还是接他回家,我都愿意顺服。你会赐给我们力量去承受——我相信你。”
玛蒂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去找米茜。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克拉克的惨叫仍然刺耳,她还是会忍不住颤抖,但她知道神在掌权,一切都会照着祂的旨意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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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男孩们房间找到米茜。但两个孩子不在,是莱恩带他们去马厩避开爷爷的痛苦呼喊。
米茜正紧紧抱着一个小背包——那是克拉克当年背她的包,如今她也用它背过自己的儿子。她哭得撕心裂肺。
“米茜,”玛蒂一边说一边抱住女儿,“会好的。我知道会好的。”
米茜再度泪崩。“我一直在祷告,求主医治他!”
“但也许主不会。”玛蒂平静地说,望着她女儿的眼睛。
“可你不是说——”
“我说了一定会好,”玛蒂温柔地回答,“是的,一定会好。不管神怎么决定,都会是最好的。祂了解我们,知道我们的需要,祂所定的对我们是最好的。”
米茜挣脱开,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低声哭泣。玛蒂知道,自己已无法再说什么,只能继续祷告。
玛蒂去了厨房,请旺准备些咖啡,给病房里的几位男士。他们已经把最后一点药剂都给了克拉克,让他再次进入短暂的昏睡状态。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浮现出那个问题:药用完了之后怎么办?
玛蒂端着咖啡壶和几只杯子走向房间,刚好在走廊上遇见米茜。米茜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神情平静了许多。
“妈妈,”她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切都好了。我已经彻底祷告过了,我……我愿意……让神作神。祂确实知道最好的。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只是有时候,实在太想要照自己的意思了……”
她说不下去了。
玛蒂露出一个疲惫却温柔的笑容,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俯身亲了亲米茜的面颊,然后转身走向克拉克的房间。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一阵敲响的声音。玛蒂停下脚步,看到米茜用围裙擦了擦脸,转身去开门。
门打开后,玛丽亚站在那里,双肩挺直,眼里闪烁着信心和喜悦的光芒。 她身后站着胡安。
“我们可以进来吗?” 她问,“我的丈夫…… 是一名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