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爱是的永恒欢乐-Love’s Abiding Joy

第十二章 胡安

胡安·德拉罗萨带着坚定的步伐走进病房,把他的医药箱放在床上。 他快速扫了一眼克拉克苍白的脸色和潮红的面颊,鼻子也闻到了腐肉的臭味,他立刻转向查看那条腿。

他在查看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那条被碾碎的腿感染严重,坏疽不仅正在吞噬腿部的组织,也在毒害这个人的身体。

这条腿必须截除。

胡安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的另一个时刻,那一次和现在很相似。当时另一个男人躺在他面前,腿部的状况也差不多。那时胡安作为医生,也必须做出一个救命的决定。他当时决定了——就像现在一样——必须牺牲这条腿才能保住性命。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那个人活了下来。

然后……胡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其他记忆蜂拥而至。愤怒的叫骂、愤怒的指控、背叛的怒吼,最后是一声枪响。在那一刻,胡安几乎想逃离克拉克的房间——以及那些记忆。但病人低低的呻吟声,以及走廊上传来的女人们的啜泣,使他重新振作。他站直了身体,看向房间里另外两个男人。

“我需要很多开水,还需要一个强壮的人协助我。”他平静地说,脱下了外套。

“我真希望自己能去帮忙,”威利说,“我也愿意,可我担心我半路上会撑不住。我可以去烧水,我也会去找人来帮你。”

威利告诉玛蒂和米茜需要开水。一直在旁边观察的玛丽亚立刻点头,带着另外两位女人走进了厨房。

威利在工棚那边找到了莱恩,他正坐在门口看着内森和约西亚与马克斯玩耍。 他走进工棚,示意莱恩跟他进去并关上门。 他环顾了一下正在各自休息的牛仔们。

“我们找到医生了。” 威利开口道。 当他看到大家脸上惊讶的表情时,继续解释说:“不,是上帝帮我们找到的医生。 就是胡安。 胡安受过完整的培训,还做过几年医生。 我知道你们肯定有疑问,我也一样,但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 迟早都会知道。 现在我需要一个人。 我有个任务,不容易做。 医生需要帮手。 他要把那条腿截掉。 ”

“你们或许会好奇我为什么不自己来,毕竟他是我岳父。 老实说,我不确定我能承受得住。 我可能会在医生最需要人帮的时候倒下。 这里有人觉得自己能胜任吗? ”

威利扫视整个工棚。有些牛仔在外面放牧轮班,屋里这些人大概也宁愿此时在修围栏或赶牛。威利提出的请求确实很艰难。

杰克正躺在床铺上补觉——他昨晚值的是夜班。史密斯坐在角落抽着烟,苦着脸看着手里的扑克牌,是队伍里最爱抱怨的人。布朗尼正在和他打牌。克莱德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挪了下手中的套索,换了只手继续编织,然后朝地上的豆罐吐了口烟草汁。莱恩脸色发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在考虑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这个任务。屋子里一片沉默。

最终,莱恩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我来吧。”

“你确定吗?”

莱恩点点头。

“这不会轻松。”

莱恩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真希望能帮上忙……可我不能保证自己能扛住。你真的确定?”

莱恩咽了口口水:“我知道我自己不行。”他语气庄重,“但我……我相信他能。”他指了指天。

平时最反感信仰的史密斯看着平时沉默腼腆的莱恩,脸上也露出一丝钦佩。

威利和莱恩一同返回屋里,医生已经在等着。威利带领大家一起祷告,然后男人们去了克拉克的房间,女人们则在厨房守候。

钟表上的指针像是拖着脚慢慢走着。三位女人已经烧光了所有可以用来装水的容器,此刻她们坐在厨房的一张小桌前,面前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她们反复地一同祷告、哭泣,也引用圣经里的话来寻求安慰和力量。

“胡安一直梦想成为一名医生。”玛丽亚在沉默中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两位红着眼睛的女人抬头看着她,聆听她的讲述。“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梦想、计划着。有段时间他父亲说不行。如果他想服事人,可以去当神父,为教会服务。但胡安不断争辩、恳求。最后他父亲答应了,说:‘好吧,你去吧,但你得自己出钱,我不会为荒唐的梦想花钱。’”

“他父亲很有钱。以他的方式,他是爱自己儿子的。他希望两个儿子都留在家里,和他一起经营牧场。”

“胡安去了城里念书。他一边打工,一边念书。他父亲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回家。但他没有。最后他毕业了,成了一名医生,还在城里一家大医院找到了好工作。”

“他父亲希望他这时回家,说他可以给那些‘格林戈’(美国佬)当医生,挣大钱。但胡安说不,他还想再多学一些,学成了再回家。”

玛丽亚停顿了一下,显然这段回忆对她来说很不容易。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被急召回家,说有人受伤了,必须马上回去。胡安回到家,发现那人腿受伤了——是一条被马压碎的腿。伤得太重,已经无法医治。如果能早些送到医院,情况可能还不至于此。但当胡安赶到时,那条腿已经像现在克拉克这样。严重感染,正在要了那人的命。”

玛丽亚又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他必须截肢。没有其他选择。胡安别无选择,只能动手术。那人活了下来,苏醒后……然后,悲剧发生了。他发现自己的腿没了。他勃然大怒,对胡安又喊又叫,说胡安一直嫉妒他,用手术刀毁了他做男人的尊严。他狂吼不止,直到父亲赶来。父亲也很愤怒,把胡安赶出了房间。”

“然后……一声枪响。”

“胡安跑回房间,那人开枪自尽了。 他的父亲并没有阻止。 父亲伏在死者身上痛哭。 那人是他儿子——胡安的哥哥。 ”

米茜惊呼一声,玛蒂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这段悲剧。

“胡安离开了父亲的家。” 玛丽亚过了一会儿继续,“他说他永远都不再做医生了。 他恨自己对家庭造成的伤害。 他来找我。 我很爱他。 我们本来打算结婚。 胡安说他不能娶我,说他要远走高飞,再也不做医生了。 他把自己的医疗箱扔到院子里,一边哭着一边告诉我他的决定。 我对他说我爱他,我仍然愿意嫁给他,愿意跟他一起走。 最后他同意我一起去。 我收拾了几样东西,我们一起去找村里的神父,请他为我们证婚。 ”

“胡安当时并不知道,我把他的医疗箱也一起打包了。它这些年一直被藏着。”

“我们来到这里开始牧场生活。胡安本来就懂牧场管理。他从小在墨西哥最大的牧场之一长大。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骑马、照顾牲口。但胡安并不快乐。他忘不了过去。他也掩饰不了自己仍然渴望当医生的心。”

玛丽亚拨弄着咖啡杯的把手。

“我说过胡安对去教堂感到困扰,对孩子们该接受什么样的信仰教育也感到困扰。那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但胡安也为其他事情苦恼。他看着那个手臂变形的小男孩,心如刀割。他知道自己本可以把那条胳膊接好,这孩子就不会落下残疾。他也知道矿难中受伤的那个男孩,他知道大家在这所房子里为克拉克的病痛所受的折磨——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自己也很痛苦。这几天他既没睡,也没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我藏着他的医疗箱,那里面还有一些药品。”

玛丽亚叹了口气。

“他会一直问自己——如果他早点出现,能不能保住那条腿?”

“不能。”玛蒂打断她,“他不该这么想。那条腿已经碎了,伤得太重了。我不认为谁能救得回来。我当时装作还抱着希望,但其实我自己都不相信。胡安不能责怪自己。他也不该为他哥哥的事责备自己。胡安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别无选择。”

玛丽亚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也知道——其实我相信胡安自己心里也明白。但那仍然折磨着他。不过现在……现在我祈祷他能放下那些深深的伤痛,重新做回他本该成为的人。他生来就是一个医者,我的胡安。”

这时,威利走进厨房,脸色苍白,双手微微颤抖。

“结束了。”他说,声音低沉。“医生说手术很顺利。现在我们只能等待,看恢复情况。”

玛蒂立刻起身,奔向克拉克的床边,而米茜和玛丽亚则再次一同祈祷。

接下来的几天里,克拉克时醒时昏,主要靠药物维持意识。德拉罗萨医生——大家现在都这样称呼他——一直守在他身边,玛丽亚则已回家照顾孩子。玛蒂发现手术后的这段时间比先前的守夜更为消耗精力与情绪,但胡安每天都给予她鼓励的报告。克拉克的脉搏渐趋正常,脸色也有好转。胡安乐观地认为感染及时得到了控制。

玛蒂最担心的是,克拉克恢复清醒后得知自己失去了一条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手术后的第三天,克拉克醒来,神志清晰。他开口要找玛蒂,当时她正在吃午饭。她立即赶去他身边,德拉罗萨医生则轻声说:“我就在门外,有需要就叫我。”然后退出了房间。

玛蒂走到床边。

“你好啊。”她轻声说,“看到你醒着真好。你这几天可真是睡得够多的了。”

克拉克勉强一笑:“我想也是。”

“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想我现在感觉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好。”克拉克回答。

“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有些混乱,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我需要你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

玛蒂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像噩梦……不过对你来说,恐怕最严重。”

克拉克静静等待,然后轻声说:“我想我需要知道,玛蒂。”

“你想从哪开始说?”

“从头吧。”

“你还记得矿难吗?”

“记得。”

“你知道你头部受了伤,昏迷了几天?”

“知道。”

“你记得有醒过几次吗?”

“记得,虽然模糊。我记得自己非常痛,腿……”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的腿现在感觉没那么痛了。”

“我们找到了医生,一直在照料你。”

“医生?我醒着的时候是胡安在我身边——”

“胡安就是医生。”

“胡安?”

“没错。”

“这可真叫人意外。”克拉克笑了笑,“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玛蒂说,“胡安这些年一直在逃避他的过去。有一天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那可真叫人惊讶。”克拉克摇头。“胡安是医生。镇上的人听到这消息肯定高兴坏了。”

“他们确实很激动。等你康复之后,胡安就会去城里采购设备,正式开业行医了。他已经帮镇上那个矿难中摔断脚踝的男孩接好了骨头,他甚至想帮那个手臂畸形的小男孩重新接骨。那孩子的父母也愿意让他尝试。”

“那可真了不起。”克拉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吗?如果这次事故能换来镇上有个医生,如果它帮助胡安解开心结,重新走上该走的路,那这次的代价……或许是值得的。”

玛蒂一阵心惊。克拉克还不知道这“代价”究竟有多高。

“所以是胡安照顾了我?”

“是的。”玛蒂点头,“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是他救了你。”

“我那时候伤得很重?”

“非常严重。”

“他有合适的药?”

“刚好有足够用。他还说缺了一种药,不过现有的已经发挥了作用。”

“他把我腿治好了?”

“他救了你的命。”玛蒂低声说。

“他把我腿治好了,救了我命。”克拉克重复了一遍。

玛蒂没有说话,她咬着嘴唇。克拉克显然在等她继续。

“克拉克,”她缓缓地说,“你的腿不只是断了。它是碎的。后来还感染了坏疽。坏疽的毒素几乎要了你的命。是德拉罗萨医生救了你。”

听到“坏疽”和“毒素”两个词,克拉克的脸色瞬间苍白。

“你是说……?”他的声音低哑。

“我是说,德拉罗萨医生尽他所能……以唯一的方式救了你。他把它截掉了,克拉克。他把腿截掉了,才保住了你。”

克拉克转过脸去。玛蒂看到他全身一阵剧烈的颤抖。她抱住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等他渐渐接受这个现实。

“克拉克,”她流着泪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我知道你不想失去一条腿。我也不想啊,克拉克。我拼尽全力抗拒这个结果。但那时候只剩两个选择——要么失去腿,要么失去你。而那时,看起来两个都要失去了。哦,克拉克,我真是太感激神了,祂把你留了下来。我……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们会一起面对这件事……我向你保证。”

克拉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拥着她。他的颤抖终于平息。他开口说话了:

“你说得对。会没事的。我只是……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接下来,玛蒂终于把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全都哭了出来。“哦,克拉克,”她痛哭,“对不起,我真对不起你必须经历这一切。如果我能代替你受伤……我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完整的身体有多重要——要养家,要做事。而我——我可以坐在椅子上也能照顾人,我失去腿不会像你这么痛苦。哦,克拉克,我好对不起你。”

“别说了,”克拉克柔声安慰,“你都快成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了。事情没那么严重。我还可以照顾我的家人。少一条腿也不算什么。别哭了,别哭。主既然允许这事发生,那祂肯定知道我能承受。”

他轻轻把玛蒂推开:“现在……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休息一会儿。 明天再聊吧。 你去把那位医生叫进来。 ”

玛蒂离开了房间,去叫胡安。

玛蒂离开房间后,胡安走了进来。 他站在病床边,心跳加速,脑中浮现出当年哥哥在手术后醒来,得知失去一条腿时的情景。 他仍记得哥哥的怒吼、诅咒、责备,还有那绝望的一枪。 他不怪任何一个人在得知自己残缺之后有情绪激动的反应。 他站在床边,看着静静躺着的克拉克。 克拉克开口说话了。

“我听说我欠你一条命。”

胡安沉默。他不确定克拉克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腿。

但克拉克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对于一个医生来说,要决定截掉别人的肢体,这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得权衡要保住一条腿,还是保住一条命。我很高兴自己从未需要做这样的抉择。但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无力做决定时,为我做了这个决定。如果我当时能自己选择,我也会选活下去——哪怕少了一条腿。我热爱生命——而生命掌握在全能的神手中。我不会假装这事对我没影响,也不会假装我是个能坦然面对的人。但我确实想对你说‘谢谢’,谢谢你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机会。有神的帮助,我会走下去。如果祂允许这事发生,那祂一定也早已预备好我如何面对。”

胡安站在那里,看着克拉克——没有愤怒,没有责难,没有怨恨。这个人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却仍然感谢医生,仍然感谢神。这一刻,他和胡安的哥哥截然不同。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差异?胡安心中暗自思索。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在哥哥咒诅神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在感谢神。或许……关键就在这里。

克拉克打断了胡安的思绪。

“不过,说实话,医生,这一切还是让我有些动摇。我需要时间来适应。我现在也不太想深思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能帮我睡一觉的药?或许等明天起来,情况会好些。”

德拉罗萨医生默默地点头,开始准备药物。

那一夜,克拉克并没有立刻入睡。他躺着思索,虽然他多么希望能将这些问题暂时搁置。他也祷告了——深切地向神倾诉,恳求祂赐下力量,好使自己在今后的适应过程中有勇气、有信心。他甚至哭了——那种撕心裂肺的、震动全身的哭泣。当这一切宣泄完毕,他擦干脸上的泪水,抬起下巴,伸手去抓住那只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神的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谈起过自己失去腿这件事的感受。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