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杰德
那个病人稍微动了动，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屋里其他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克拉克。
“你认识这人？”斯科特问。
“这是杰德·拉尔森，认错不了。他看起来确实很糟……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年轻、强壮——也挺固执的。我和玛蒂曾经抚养过他两个女儿——虽然有时候我们都快忘了，她们其实不是我们亲生的。我们早就把她们当作亲生的来看了。”
“我真是——”库奇惊呼道，但他话还没说完，病人便开始在昏迷中翻滚、呼喊。克拉克俯下身，试图听清他说了什么。等他听明白那反复重复的一个词，他直起身来。杰德在喊：“蒂娜。”
“听懂了吗？”库奇问。
“他在叫他妻子的名字。她去世已经好多年了。说真的，杰德在她活着时并不怎么待她好。或许现在他开始后悔了。”
克拉克伸手摸了摸杰德的额头，滚烫得发热。他又俯身轻声唤他的名字，但对方毫无回应。于是，克拉克跪在床边，握住他冰冷的手，开始对他说话。牛仔们悄悄地退后，给这两人留出一份私人空间。
“杰德，”克拉克语气清晰坚定地说，“我是克拉克，是你以前的邻居。还记得我吗？克拉克·戴维斯。我和玛蒂。你当年决定往西去，把女儿托付给我们抚养。蒂娜希望她们能上学，是她亲口请求玛蒂，让她们有机会成长，杰德。还记得吗？她们俩现在都很好，南德丽和克莱。你一定会为她们感到骄傲。她们都结婚了，南德丽已经有四个孩子，克莱也有了一个小女儿。你已经是个爷爷了，杰德，一个五个孙儿的爷爷了。你要是能看到他们，一定也会为他们骄傲的。”
杰德仍旧没有反应。他的眼神空洞呆滞，不时喃喃自语或低声咒骂，仿佛屋里的温暖反倒加剧了冻伤的痛楚。克拉克继续轻声对他说着，一边揉着他冻得僵硬的手掌，小心地避开那些可能已经坏死的指尖。
“杰德，南德丽和克莱一直惦记着你，每天都在为你祷告。她们希望你回来，想与你分享她们的爱、她们的家庭，还有她们所信的神。还记得吗？蒂娜在去世前与神和好了。而你的女儿们也在跟随她们母亲所信的那位神。她们最希望的，就是你也能认识这位神。你听见了吗，杰德？你的女儿们爱你，南德丽和克莱——她们真的爱你。蒂娜爱过你，而神也爱你，杰德。”
克拉克语气低沉却充满急切：“你得撑住，杰德，现在还不能放弃。坚持住啊。”
克拉克几乎没怎么停顿地对杰德说着，直到莱恩带着医生赶到。胡安医生认真地为杰德检查了一番，随后为他开了药。他摇着头看向克拉克和围着的牛仔们：
“他情况很糟。他在遭遇风暴之前身体就已经很虚弱了。”
“他能挺过来吗？”克拉克问。
“我不知道。”
“求你了，医生，”克拉克说道，“如果有任何办法能救他一命——无论代价多高——我来付账。这人是我和玛蒂养大的两个女孩的亲生父亲。他曾经倔强、固执、自私、甚至有点残忍……但他的女儿们爱他。如果他能活下去，哪怕只是多活一点点时间，好让我们有人能告诉他神的爱与饶恕……那对他的女儿们意义重大……对我们也是。你觉得有希望吗，医生？我实在受不了他就这么死去，却没机会听到我们谈他的女儿，谈神。”
胡安神色凝重：“我只能尽力。你要祈祷神行神迹。”
医生或许以为克拉克会回草屋跪下来祷告，但克拉克觉得事情刻不容缓。他立刻就在杰德的床边跪下，为他迫切祷告。身边的牛仔们有些不知所措地换着姿势，但莱恩懂。他走到床边，也跪下和克拉克一起祷告。
“亲爱的天父，”克拉克开始祷告，“你知道这位躺在我们面前的人。他曾犯下罪过，主啊，但我们每个人也一样。他做过错误的决定，我们也都做过。他需要你，正如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你。他一生未曾承认你是神，是救主，他该有这个机会，主啊。现在他听不见、也无力回应，所以我们请求你行神迹，帮助医生让他苏醒，好让我们有机会和他谈，读你的话语给他听，让他能亲自做决定。我们是奉耶稣——你爱子——的名祷告的。耶稣为我们每个人——包括杰德——而死，为要我们能得永生。感谢你听我们的祷告，奉主耶稣的名，阿们。”
克拉克站起身，扶着拐杖支撑身体。床上的人依旧昏迷不醒。
莱恩伸手轻触他满是胡茬的脸颊，然后转向医生：“接下来怎么办，医生？”
胡安看着床上的人说：“我想把他带到我家里，我的诊所里有张床。”
众人投来疑问的目光。
医生接着说：“他需要细致照料，放在那里我们可以随时观察。我母亲一直想帮助人，这正是她期待的机会。如果我真能帮上他……”胡安顿了顿，才接着说：“恐怕他的手指和脚趾多数救不回来了，也许会全部失去。”
这消息令人沉重。克拉克注意到房间里有些牛仔下意识地紧握拳头，仿佛在和命运抗争。
莱恩第一个开口：“我去套马车？”
“是的。车上垫好干草，咱们得给他弄张床。”
这一天的平安夜，莱恩第二次赶往医生家，这次他驾车带着病重的人。胡安坐在车上看护着杰德，确保他在寒风中不会被冻着。胡安的马则拴在车后。
克拉克回到草屋，发现玛蒂还没睡。
“我这会儿都快急疯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她说。
“你绝对想不到，”克拉克说，“但我得让你坐下慢慢听：斯科特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人，是杰德·拉尔森。”
“杰德？”
“他情况很不好。”
“哦，克拉克。你有告诉他女儿的事吗？他说——？”
“杰德没说什么，只嘟囔了一些脏话。脑子完全不清醒。哦……不过他确实重复了一句话。他一直叫‘蒂娜’。”
“蒂娜……那他还记得。”
“是啊，就是这个名字给了我一点盼望，玛蒂。让我相信这不是巧合，而是神在给他一次重新认识祂的机会。”
“哦，克拉克，我真心祷告希望如此。”玛蒂眼中含泪。
“但愿我能跟他好好谈谈——让他明白。”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玛蒂问。
“他已经走了。”
“走了？怎么会——”
“莱恩去请了胡安医生，医生检查后决定还是把他带回自己家方便照料。他们刚刚离开。”
“哦，克拉克。我希望他能活下来。我希望你能有机会和他说话。他真的很严重吗？”
克拉克庄重地点点头。
“哦，克拉克！”玛蒂再次哭了，“我们来祷告吧。”两人跪在床边，为这位与他们家紧密相连的过去之人，长久而恳切地祷告。
“求你，主啊，让他苏醒，好让他知道，无论他曾怎样对待妻子和女儿，你依然爱他。”玛蒂祷告说，“帮助我们知道该如何将这份爱传达给他。”
尽管对杰德的忧虑仍萦绕心头，这个圣诞节的清晨依旧是满怀感恩与喜乐的。家里有两个小男孩，要想不被节日的兴奋感染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昨晚休息得很晚，也难以入睡，但克拉克和玛蒂依然一大早就起身，赶去了大屋。
内森和约西亚早已起床，屋里回荡着他们发现树下礼物时的欢呼声。那天早上的早餐似乎完全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
内森对克拉克亲手做的雪橇爱不释手，吃饭前就缠着爷爷带他出去试一试。克拉克笑着答应他们，只等妈妈点头同意就带他们出去玩。米茜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表示无奈。
内森从父母那里收到的最喜欢的礼物，是一条新马缰，给他的小马“蜘蛛”用的。威利终于拗不过他的央求，答应陪他去马厩试试缰绳是否合适。没多久，内森就从房间出来了，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穿着玛蒂送的袜子、手套，围巾却胡乱地缠了一圈。他的模样让威利看了忍俊不禁。
“你这副打扮倒是挺防寒，就是……你不打算穿靴子吗？”
“靴子套不上我这厚袜子！”内森一本正经地说，引得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这时约西亚也摇摇晃晃地从角落出现。他还穿着睡衣，围巾却搭在最外面，一只眼被围巾挡住，只能歪着脑袋从另一只眼看路。他的手套戴反了，两个拇指空空地翘在一边，看上去像两只小角。袜子也没穿好，半掉不掉地挂在脚上，让他看起来像只小鸭子。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自顾自地满心欢喜，准备和哥哥、爸爸一起出门。
这回威利真的笑了。他带着两个孩子回房间，给约西亚重新穿好衣服，又帮内森找到合脚的袜子和靴子。随后，他把小约西亚扛在肩上，内森牵着心爱的缰绳，克拉克也加入他们，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朝马厩走去。
“他们的样子真好看。”米茜站在窗边，眼中含着温柔的情感。
“我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次站在窗前，看你爸和他的儿子们穿过院子。”玛蒂轻声答道，“哪怕我爱他没有别的理由，仅仅是看到他对孩子们的那份照料，就足够让我爱他一辈子，直到神收我回家。”
她们转身继续为圣诞节做准备。毕竟，这天要招待所有工人共进圣诞晚餐，已是拉黑牧场的传统。平日各自奔忙的牛仔们，在圣诞节这天总会聚在一起吃饭，并听圣诞故事的朗读。
早餐时，大家时不时地谈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杰德·拉尔森竟然出现在拉黑牧场。自从他多年前离开农场往西去，就再没有消息了。玛蒂心中多么盼望能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克莱和南德丽，可一想到：如果杰德撑不过这个圣诞节，带给她们的恐怕不是好消息，而是悲痛的消息，她又不禁沉默。在这一天的忙碌与喜乐中，玛蒂一次又一次地默默祷告。
去完马厩后，克拉克如约带两个孩子滑雪橇。
一开始，克拉克拖着两个孩子爬上小山坡相当吃力，但他很快发现，用拐杖插进雪地可以代替他失去的那条腿发力。
克拉克一把推开雪橇，两个小家伙随着雪橇飞快地滑下小坡，欢叫声回荡在冬日里。接着轮到内森拖着雪橇往上爬，而约西亚年纪太小，在厚雪中爬坡实在费劲。克拉克走上前，把他背在背上带回坡顶。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飞快地滑下，再慢慢爬上。最后三人又累又兴奋地决定回屋取暖。
“我们还得再玩一回，对吧，外公？”内森说。
“再玩！”约西亚也兴奋地喊。
“当然可以。”克拉克气喘吁吁地答道，他其实也玩得不亦乐乎。
“吃完晚饭后再玩？”内森问。
“嗯，这个嘛……我得先喘口气。说不定你爸妈吃完饭还有自己的安排。”
“那……再之后？”
“再说吧。”克拉克笑着回答。
大约下午一点，牛仔们陆续到来，他们在门口跺掉靴子上的积雪，拍着宽边帽走进屋里。大家说说笑笑、气氛热烈。玛蒂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一个个在玄关脱下靴子，整齐地码在墙边，显然是怕弄脏米茜精心铺的地毯。玛蒂刚到西部不久，但已经明白靴子对牧人来说多么重要——谁都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没穿靴子的样子。她感激地笑着，但看得出牛仔们在袜子上站着显得有些拘谨。玛蒂还注意到有些袜子破了洞，心里盘算着是否该主动提出帮他们补补。
她没说什么，只悄悄去了厨房，拿来一条旧毛巾，一双双擦净靴子上的水迹和泥土，再一双双递还给他们。牛仔们穿上靴子，朝她点头、微笑表示感谢，脸上都洋溢着温暖。
厨房那头，王正把一道道菜端上大餐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的香味。
开饭前，作为家主和牧场主的威利朗读了耶稣降生的故事。有人清清嗓子，也有人低头盯着靴子或自己粗糙的手，但每一个人都认真听着。接着，他请克拉克带领大家祷告。
饭菜开始时还有些安静，但很快就被欢笑和打趣打破。内森和约西亚兴奋地跟大家讲述早上的礼物、牵马缰去马厩的事，还说“蜘蛛”非常喜欢新缰绳，还有爷爷带他们滑雪橇的事，讲得眉飞色舞。
吃完饭后，大家移步客厅，壁炉里的火正热情地欢迎他们。今天没有亨利用吉他带大家唱歌——他选择在自己牧场举办家人圣诞聚餐。但即便如此，威利仍旧带着大家一起唱圣诞诗歌。不唱歌的人也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
斯科特第一个离开，他总是负责圣诞当天照看牛群。平时也会有一两个牛仔自愿加入，今天是杰克和查理。莱恩说他打算去医生家看看杰德的情况，克拉克表示愿意同行。
牛仔们戴上牛仔帽，喊着感谢，陆续离开。
吃过饭后，两个孩子也被哄去午睡。米茜和玛蒂一起帮王和库奇收拾碗盘，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克拉克和莱恩备马，出发前往医生家探望杰德。这天午后的风格外寒冷，克拉克尤其觉得自己断腿的残肢刺骨冰凉。他出门时没有特别加保护，没料到那里对寒冷如此敏感。
莱恩什么也没说，默默从鞍后抽出一条毯子，一边和克拉克说着其他话题，一边走到他马旁，小心地把毯子裹住残肢，固定好，确保不会在骑马时滑落。他一句话都没提那条残腿或毯子，随后重新上马，继续前行。克拉克这一路都觉得暖和多了。
到了医生家，他们发现杰德的情况与昨夜差不多。胡安的母亲坐在床边守着。他已被清洗过，胡子和头发都修剪整齐了。双手双脚包着厚厚的绷带，克拉克立刻想起医生曾说的——那些冻伤的手指和脚趾，恐怕保不住了。
见他仍旧昏迷，克拉克与莱恩没有久留。胡安承诺，只要他一醒，定会派人来报信。他说杰德的脉搏变强了些，这让他燃起一丝希望。
莱恩和克拉克喝了杯玛丽亚做的圣诞热点心，便踏上归途。
骑上马时，克拉克还把莱恩的毯子围在腿上。“真没想到，”他简单地说，“这条腿居然这么怕冷。我还自以为，至少不会冻脚趾了。”
莱恩笑了笑，只说：“会慢慢习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