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市
玛蒂与克拉克旅程的第一段,是一段漫长、尘土飞扬又闷热的驿车之旅。至少,在自家的农用马车上,他们还能吹到些微风、偶尔停车下来活动一下筋骨。而如今,清晨的太阳高高升起,无情地晒在车窗上,哪怕窗子敞开,也无济于事。
车上另外三位乘客都是男士。克拉克与他们交谈了几句,但玛蒂却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的心早已飞往别处:自己带的那些东西,真的是米茜需要的吗?从未见过面的孙子内森,现在又有多大了?
尽管车内闷热,玛蒂知道,体面的女士哪怕在大热天也不会脱下帽子。但她实在很想把它从滚烫的额头上取下,放到膝上歇一歇。
他们中途停下来更换马匹,让乘客下车活动一会儿。玛蒂感激不已,这短暂的休息仿佛一场拯救。随后他们又启程了,马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土路颠簸前行。玛蒂本以为这条路是常用大道,会比较平稳,结果马车轮子却好像专挑最深的车辙走。
中午再次停靠休息,玛蒂在克拉克的搀扶下僵硬地下了车,走向一旁树荫处。男人们各自散开,有的散步,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干脆躺在凉爽的草地上伸展身体。
玛蒂从包里取出午餐布袋,铺好简单的三明治和凉饮,还有果馅饼与饼干作为甜点。她自己没有太多胃口,但注意到长途颠簸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克拉克的食欲。
可惜这份清凉的树荫很快就结束了。他们重新回到热得发烫、沾满尘土的皮座位上。下午的时光,在车轮的咯吱声、马蹄的节奏声中缓缓流逝。偶尔能听见赶车人呼喊着对马队发出新的指令。
尽管酷热难耐,玛蒂还是发现自己频频打瞌睡。她这几日一直睡眠不足,此刻终究有些撑不住了。但在这不断颠簸的车里实在难以入睡。刚一放松,一阵剧烈的震动便会猛然将她唤醒,比没睡还要难受。她尝试换了几个姿势,强打精神保持清醒,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
又一次更换马队打破了单调的下午行程。玛蒂的背和双腿又酸又痛,但仍感谢能再次下车舒展筋骨。她想到米茜当年一路西行的旅程,更加敬佩她在那样艰苦条件下的勇气与坚强。
接近晚餐时间,马车终于驶进城市驿站。玛蒂迫不及待地前倾身体,想多看看街上的一切。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望得入了迷,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于是她赶紧靠回座位,只让眼睛悄悄左右打量着这与自己生活全然不同的世界。
下车后,玛蒂一边缓步活动筋骨,一边张望四周陌生的新鲜事物。克拉克则负责收拾他们的行李,并安排好一切,确保物品能搭上次日早晨开往西部的列车。他们随身只带了两个小箱子和玛蒂的帽盒。玛蒂眼睁睁看着行李被送走,心里竟有些慌张。那人可信吗?他真的会把行李放上正确的火车吗?东西会不会安全抵达?标签都贴好了吗?要是全丢了可怎么办?
克拉克却毫无担忧,看起来轻松又自信。他挽住玛蒂的手臂,笑着说:
“达维斯太太,”他打趣道,“咱们可进城啦。这大城市,咱们要怎么安排它?”
“安排?”玛蒂一头雾水。
“据说大城市里可有不少刺激又禁忌的玩意儿,你想不想去见识见识?”
“我?”玛蒂惊得睁大双眼。
克拉克大笑:“不,你不会,我也不会。我只是逗逗你。不过听说这城里有些饭馆做得相当不错。说真的,我是真想好好吃一顿。那些三明治吧,当下吃着还挺顶饱,可没过多久肚子就又咕咕叫啦。”他看着玛蒂笑,“你有没有兴趣?”
“我想……有吧。”玛蒂回答,其实她此刻对人们穿什么,比他们吃什么更感兴趣。
“那咱们就先找家旅馆安顿下来,把行李放下,再出门看看能找到什么好吃的。”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一家旅馆,是玛蒂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她望着大厅高高的华丽天花板、闪闪发光的吊灯、精雕细刻的大门,心想:**这下花费肯定不小。**但她没有把担忧说出口。
旅馆接待员递上钥匙,简单交代几句,克拉克提起行李,扶着玛蒂上楼。楼梯不少,但玛蒂很快就被墙上的精美壁纸和地毯的鲜艳色彩吸引了注意。最后,克拉克在一扇门前停下,用钥匙打开门,退到一边,请玛蒂先进。
玛蒂望着眼前这间房间,惊叹得说不出话来。她环顾四周,认真打量每一个细节,心想:回头得把这些细节讲给女儿们听。
墙纸是深蓝与金色交织的花纹图案,窗帘是厚重的蓝色天鹅绒,缀着流苏。床单是织花厚布,乳白底色中夹着蓝线。梳妆柜看似手工雕刻,还有一张专门放旅行箱的小桌。脚下的进口地毯颜色斑斓,紫、红、蓝、金融合成一幅艳丽的图案。房里居然还有独立的浴室。玛蒂看了一圈,转向克拉克。
“我的天……”她说着,又重复一遍,“我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华丽’。”
“我只希望这‘华丽’的床睡起来也舒服。”克拉克干巴巴地说着,伸手去试床垫。“我敢说,到明早我肯定会怀念咱们家那张老四柱床。”
玛蒂也坐了坐床。“我觉得挺好,”她说,“不过我现在累得不行,就算是地板大概我也能睡着。”
克拉克笑道:“在你决定睡地板之前,咱们还是先去看看这城里有什么好吃的。”说着,他准备带她离开房间。
“哎,慢着,”玛蒂赶紧阻止,“我既然要像个体面的女士在外用餐,总得先打理打理自己吧。天哪,这一路风沙扑面、又闷又热,连头发都该洗一洗。”
果然,她的梳妆比克拉克慢了许多。他耐心等着她一番打理,直到她满意地站起身来,他们才一起慢慢下楼。克拉克向前台询问城里是否有像样的餐厅。被告知旅馆本身的餐厅便是本地最好的之一后,他们便前往那宽敞豪华的用餐厅堂。高大的柱子、酒红色的厚窗帘、雪白的桌布——玛蒂从未在如此奢华的环境中用过餐。她几乎舍不得移开眼,好好看菜单。上面每一样看起来都繁复又昂贵,她难以做决定,真希望有道简单点的,比如炸鸡或烤牛肉。克拉克点了本店招牌菜,她索性也跟着点了同样的。
她尽力不东张西望,但坐在这间餐厅里的人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提醒自己注意礼仪,保持得体。但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自己并没有显得太“土气”或“寒酸”。女儿们替她挑的新衣确实选得好。她感激她们的眼光和用心。
当服务生把菜端上来,并将盘子安放妥当后,克拉克牵起玛蒂的手,低头向主献上感恩的祷告,感谢一路平安,也感谢这桌美食。这顿饭确实可口,尽管在玛蒂看来,分量实在太大。她从不浪费食物,可这一次,她只能艰难地放下刀叉。她还担心,厨师会不会以为她不喜欢这顿饭。其实她吃得很香,只是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吃了什么——不像家里的烤牛肉、土豆和肉汁那样熟悉易辨。城市里的一切,都如此不同。
他们又点了些法式点心配咖啡,慢慢享受这顿无需赶路、无事催促的惬意晚餐。
待他们觉得再待下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才一同起身返回旅馆大厅。克拉克买了一份当地报纸,夹在胳膊下,两人一同回房。玛蒂上楼时小心提着裙摆,生怕踩皱了这件新裙子的昂贵下摆。
“今晚没有缝缝补补可干啦,打算怎么打发这悠闲时光呢?”克拉克一边打开房门一边问。
“我可不介意,”玛蒂轻快地说,“我现在这么累,睡觉听起来是世上最美的事了。”
克拉克笑了:“那就快去睡吧。我就坐着看看报纸,了解下这世界发生了些什么。”
玛蒂洗漱完毕,钻进那凉爽柔滑的被窝,轻轻叹了口气。哦,她实在太累了,好想好好睡一觉。她原以为自己会很快入睡,但并没有。她翻来覆去,心里满是思绪:米茜和她的小家现在怎么样?艾莉、卢克、阿尼和克莱在家还好吗?自己是不是忘了叮嘱些什么?行李真的能顺利登上火车吗?要和陌生人一同在火车车厢里度过好几天,会是怎样的体验?玛蒂的脑中一片嘈杂。
克拉克看完报纸,也准备就寝,躺到她身边。不久后,玛蒂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他已熟睡。可她仍睁着眼,辗转难眠。她盼望天亮,盼望真的坐上火车启程去看米茜。那时,她也许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尽管一夜辗转反侧,玛蒂第二天一早仍精神抖擞地起了床。期待已久的心情胜过了疲惫,催促着她离开被窝。克拉克在她掀开被子时微微睁眼,打趣道:
“鸡叫啦?”
说完他又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玛蒂没理会他的玩笑,径自开始早晨的准备工作。她早已决定好要穿哪套衣服、戴哪顶帽子去搭乘人生中的第一列火车。她用掌心仔细抚平裙子上的皱褶,又抖开帽子,把羽毛梳顺,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那漂亮的羽饰。**哎呀,这顶帽子还真不一般,**她想着,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戴出去,但马上又安慰自己:时髦的旅行女士不都这么穿吗?
玛蒂小心翼翼地穿戴整齐,然后开始收拾前一晚穿的衣裙和睡衣。昨天那件裙子布满尘土、皱巴巴的,她看着心里一阵烦躁:**这么皱的衣裳就这样塞进箱子里,实在可惜。**她找了几页克拉克的报纸,细心地将裙子包好。克拉克还躺在床上,似乎对她翻报纸的沙沙声毫无反应。
玛蒂把所有要带的东西全都整理好,箱子也打包得整整齐齐,可克拉克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站在那里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叫醒他。她怕吵醒他,但更怕误了火车——她甚至不知道现在几点。她走到椅背上挂着的克拉克马甲边,摸了摸他的胸前口袋想找怀表。没找到!
玛蒂心里一慌,脑海里立刻闪现了无数大城市“盗贼夜闯”的恐怖故事。完了!他们一定是夜里遭了贼!如果怀表没了,那其他东西是不是也——?她赶紧冲向自己的行李箱,急着确认自己从艾莉那儿收到的浮雕胸针还在不在,还有那枚克拉克两年前圣诞节送的金别针呢?
这些贵重饰品她都放在箱子最底层。她小心地一件件拿出衣物,跪在地毯上,把衣服铺得到处都是。想到自己昨晚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如今却都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地,玛蒂真想哭。她小心地翻出一件件衣裙——有许多还是在女儿陪同下到城里买的,她们还贴心地用柔软的包装纸一件件包好。可现在,无论她多么轻柔地翻找,那些裙子和纸张还是皱了。
但她非确认不可——那些首饰还在不在?要是它们也被偷了,克拉克肯定会非常伤心。那块怀表可是他三个儿子联手为他生日买的,他一直骄傲地佩戴在胸前。
突然,玛蒂停了下来。也许,她现在不该浪费时间翻找,而是该立刻下楼向前台报失。也许还来得及抓住小偷。可她又想:不行,得先弄清到底少了什么,才好去报案。
于是她继续拆包,一件件地把衣服摊在脚下那华丽的地毯上——深蓝、金黄、酒红与猩红交错成花海。
她刚翻到最后一件衣物,克拉克这才从梦中醒来,坐起身来。
“你又开始重新打包啦?”他语气温和,但脸上满是困惑。
“哦,克拉克!”玛蒂喊了出来,“你终于醒了!我们昨晚遭了贼!”
她双手不停动作,把最后几样物品也取出来。
“贼?!”
“对,没错。”
“你是说……贼?”
“没错没错——”玛蒂正说着,突然眼睛一亮,“噢!还在这!我好高兴,好高兴。”
克拉克这时已起身站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将那几件心爱的饰品紧紧抱在胸前。
“你看!”她激动地说,“他们没拿走!”
“谁?拿什么?我完全没听懂——”
“贼啊,偷你怀表的贼。克拉克,我好难过,我知道你有多喜欢那块表——”
“你是说这个?”克拉克从床头柜上举起怀表。
玛蒂倒抽一口气:“你找到啦!”
“找到?我根本就没丢。我昨晚就把它放在床边,方便早上看时间。”
“哦,克拉克,我翻了你口袋都没找到,才以为有人——”
这时克拉克笑了。他指着玛蒂,又指指满地凌乱的衣服和敞开的箱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玛蒂一开始还觉得羞赧,毕竟她刚刚还真是心急如焚。但她再看一眼满地的衣物,又看看那表在克拉克手里晃来晃去的样子,也不禁扑哧一笑,捂住脸大笑起来。
等她终于平复情绪,她一边喘气一边说:“天哪,这大概是我干过最蠢的一件事。你看看我——我的脑子真是被这几晚没睡好给烧坏了。哦,克拉克,你看看我搞出的这一团糟!”
突然她想到一个更糟的问题——要想重新打包得整整齐齐,还得花不少时间。要是她赶不上火车呢?她慌忙抬头,双手已经开始把物品一件件塞回原位:“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克拉克安慰她,说时间绰绰有余,就算她“比格蒂姨婆还要挑剔和龟毛”也来得及。玛蒂从未真正见过克拉克常挂在嘴边的这位“格蒂姨婆”,但每次他想形容谁特别磨叽时,就会拿她来举例。儿子们也学会了这个用法,尽管他们也同样不知这位姨婆到底是谁。
玛蒂这才放下心,重新把所有东西一一收拾回箱子里,而克拉克则一边刮胡子,一边穿衣打扮。
当克拉克戴上帽子,站好准备出门时,玛蒂还弯腰在收尾。
“时间到了?”她问。
“慢慢来,我们还有好多时间。等你准备好了,咱们就下楼找家餐馆吃早餐。人哪,不能饿着肚子旅行。吃完咱们再回来拿行李。”克拉克一边说,一边抬起玛蒂的下巴,笑着望进她的眼里,“我看哪,不如早早去车站等着。我有种感觉,你不亲眼看到自己坐上火车,是不会安心的。”
玛蒂把最后几样东西装好,合上箱子,站起身来,点点头。克拉克说得一点没错。
“我现在准备好了,”她说,“而且,是的,我确实饿了。”
克拉克挽起她的手臂,摸了摸手里的怀表,轻轻摇了摇头,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