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教会与家庭
第二年春天,小木屋式的教师住所建成了,威尔伯·惠特尔先生和他的妻子搬进了他们的新家。大家早就明白,惠特尔先生之所以坚持要在学校附近建房,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早已钟情于特西小姐。他一得到教师宿舍的承诺,便马上提出了求婚。社区里的人都为他们高兴,当教师宿舍最后收尾完工时,克努特森牧师为他们主持了婚礼。
然而,在这片社区中,越来越多的人对主日早晨的敬拜聚会感到不满。他们没有把问题归咎于这位“博学”的牧师和他那些高深莫测的讲道,反而认为主要问题出在聚会的地点。学校教室太过拥挤,座位也不足,更没有地方安置哭闹的孩子。大家的共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真正敬拜神。
趁着春耕与夏季割草之间的空档,人们召集了一次会议来讨论这件事。参加的人很多,大家纷纷表达了对建一座真正教堂的迫切期望。随后,大家又展开了关于教堂应选址何处的讨论。许多人慷慨提出愿意捐地,但最终大家一致决定最适合的地点是沃特利家农场的一角。等到秋天,志愿者们将会丈量、围起那块地。另一些人则负责统计木材数量。整个冬天,男人和马儿们都会辛苦地工作,把山上高大的树木砍伐剥皮,运送到教堂施工地点。克拉克负责监督木料的分类与数量,确保所需木材充足。
教堂里的座椅将会是木制长椅,解决那些每个主日都要蜷缩进五年级学生课桌里的大人们的窘境。一座讲坛将专门打造,用于宣讲神的话语;前方的祭坛则为有属灵需要的人预备,可以在那儿跪下祷告。
这一切计划使得整个社区都振奋不已。人们带着激动与喜悦回家——终于有所进展了!只要有了合适的聚会场所,敬拜也更有可能满足他们的属灵需要。教堂将比学校大许多,还会有两个侧厅:一个是儿童主日学教室,另一个是让哭闹婴儿暂时离席的小房间,以免打扰其他人。
牧师似乎也对这些计划表示赞同,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他很快提醒大家,他需要大量时间用来预备主日讲道。他的意思很清楚:只要没人请他去砍木头,他就没有意见。
大家也都接受了这一点。秋收之后,男人们开始上山伐木。当然,首先要为各自的家庭准备好过冬的柴火,所以他们赶在天冷之前完成这些,再着手为教堂备料。
随着冬季的推移,每一个天晴的日子,山里便传来清脆的斧头声与大树轰然倒下的声响。堆在建地的木头渐渐多了起来,而克拉克一直负责计数与剥皮工作,定期向玛蒂报告进度。
春雪融化后,大量剥好皮、还冒着热气的原木堆在温暖的阳光下。五月中旬的某一天被定为“教堂架构日”。因为教堂比以往建过的任何建筑都大,大家都知道这绝不是一日之功,但第一天的工作可以打下基础、确定方向。
指定那天,整个社区的人都来了。男人们很自然地分成小组,各司其职,一起动手建起他们的教堂。女人们一边聊天,一边烧饭,还得驱赶那些偷吃的孩子。到傍晚时,农夫们纷纷返家继续农活,教堂的墙壁已经竖起,稳固而高大。有些人表示第二天还能继续来工地帮忙。接下来的重点是盖上屋顶、装上窗户、挂上门。内部装修将在春夏期间陆续完成。
到了秋天,教堂终于矗立在那片土地上,连尖顶都指向天际。“就差一口钟了,”一些从东部来的老乡这样说道,回忆起家乡传统。
教堂的东边,也被仔细地规划出一片墓地。当玛蒂看着男人们在那里丈量土地时,不禁默默地想:大家心里是否也有同样的问题——谁会是第一个长眠于此的人?
她想把这念头赶走,却不由自主地扫视起身边的邻居。她爱他们,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她的眼光落在自己的家人身上,喉头有些哽咽。
我真傻,她责备自己,我们的生命全在神手里。是祂来决定。
她走向克拉克,他正努力抱着一心想挣脱的小埃莉。小女孩追着一只滚来的球跑了出去。
是的,主啊,玛蒂在心里默默祷告,我们全都在你手中。我们会尽量小心、智慧地活着,但我们知道,是你亲自看顾着我们。
教堂的献堂典礼定于十月的第一个主日举行。大家都说要好好庆祝,还要带上大锅饭共享。
大日子终于到来,风很大,天空也阴沉沉的,不太如人所愿,但玛蒂心里仍感恩——至少没下雨。
她仔细打包好自己做的食物,确保一家人都穿得够暖。像往常一样,阿尼很难被抓住穿好衣服、戴好帽子。“我才不冷,”他一边嘀咕一边上了马车。
比往常更庞大的会众聚集在教堂前,满怀期待——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教堂!
人们一起唱起熟悉的赞美诗,如今大家也熟悉了一些牧师带来的新诗歌。祷告长而繁复,玛蒂在心里默默地用她自己的简单话语向主祷告,那样的祷告更贴近她的心。
接着是新教堂的献堂仪式。克拉克、本,以及沃特利先生都有发言。玛蒂觉得整个仪式很美,也为克拉克的参与感到自豪。
你们看着你们的爸,玛蒂的表情仿佛在对她的孩子们说。他站得多笔直,声音多稳重,多么为身为神的子民而自豪。看着你们的爸。孩子们似乎理解了,连小小的埃莉都安静地坐在妈妈膝上,认真地望着克拉克。
亲爱的神啊,让今天成为我们灵魂得喂养的日子吧,玛蒂在讲道开始时默祷。但她很快意识到,又要失望了。她决定至少专心聆听,尽管她未必听得懂。
牧师显然也觉得如此重要的场合需要特别的信息,所以他准备了格外冗长的一篇讲道。
孩子们开始坐不住了,玛蒂也忍不住想,台下的父亲们大概有些羡慕那些可以带孩子去哭泣室的母亲们。
讲道终于结束了,会众起立唱闭幕诗。人们从教堂鱼贯而出——男人聚在一块聊天,孩子们伸展他们那许久未活动的四肢,女人们则开始准备中午的饭菜。
尽管礼拜冗长、天气也不太友好,这一天仍过得非常愉快。朋友之间总少不了打趣,婴儿们在众人间传来传去,大家交换着镇里和乡间的消息。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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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米寄来了一封简短的信,这是戴维斯一家收到的第三封。他每写一封信,玛蒂就为他平安感恩。这次他说他很好,打算冬天继续留在现在的地方,在一家木材厂工作。春天可能会继续往西走,也许一直到海岸。他说他还没见过大海呢。他送上了爱意。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连邮票都模糊不清,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玛蒂原本想写封回信,让他知道大家都祝福他、盼他早日归来。
吃饭时她将信读给全家听。克拉克早已读过,但玛蒂看得出他仍认真聆听。他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对那男孩的关切与宽慰。
自汤米离开以来,这些月的时光已慢慢抚平了米茜心中的哀伤。如今她似乎已不再常想那个曾让她一心想嫁的小伙子。
玛蒂环顾餐桌上的每一个人,心中感慨——其实大家在这段时间里都变了,她想,汤米大概也变了。
南德莉已是一位年轻姑娘,虽仍沉默寡言,但一向勤劳。玛蒂早已放弃试图与她走得更近,而是选择接受她的本性。愿神祝福她,玛蒂暗想,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玛蒂嘴角浮现一丝微笑,默默想着:她早就值回了那十块钱。
她知道,不久的将来,南德莉很可能就会成家立业。至少有两个邻家男孩最近正频频打量她。玛蒂也注意到,每当他们靠近,南德莉的脸上便泛起红晕,眼里也有不寻常的亮光。
克莱也已出落成少女。她快要完成一间教室里的全部课程了,但她对知识的渴望并未停止。玛蒂和克拉克常常躺在床上悄悄讨论她的未来。她热切希望成为一名教师,克拉克也觉得,虽然费用不小,但她应该获得这个机会。她得离家去深造,取得教师证书。玛蒂虽渴望她快乐,却也不舍她离去。
米茜如今十一岁了,仍是那个精力充沛、时而是小女孩、时而又仿佛步入少女期的孩子。她热爱学习,其实她热衷于所有新鲜事物——不论是在家、在农场,还是在教室里。她偶尔仍会宣布自己不喜欢威利·拉海。
九岁的克莱是个聪明的男孩,虽然更爱实践,但在学习上也毫不逊色。他仍然模仿克拉克,处处留心观察父亲的言行。
九年多了,玛蒂心中默想,自从克拉克在那辆抛锚的马车边、那座新挖的坟墓旁救下我……她没有再往下想。她感受到克拉克正望着她,便转过头,朝他一笑。他总说:“要真说谁被救了,那是我跟米茜才对。”
玛蒂突然出手,救下了阿尼摇摇欲坠的牛奶杯。将近六岁的他是个外向而忙碌的男孩,各种调皮惹祸事总跟着他跑。今年秋天他将被允许上学,玛蒂对此既期待又担心。
三岁的埃莉是大家生活中最明亮的一抹色彩。她活泼开朗,像只小蝴蝶在每个人身边飞舞,给每个接触她的人带去喜乐。
家中摇篮里睡着的是小卢克。玛蒂已不止一次向神感恩——要不是南德莉的帮忙,她真应付不来这个与她其他孩子截然不同的爱哭宝宝。南德莉竭力安抚他。
我的家人,玛蒂又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心想,我这奇妙的家人。她怕自己多想会落泪,便赶紧收回思绪,继续用餐。
“今天见到卡姆了,”克拉克一边吃饭一边说。
“哦?见到他啦?”
“他带着雷特。你知道吗?那孩子现在已经能驾车赶马了!你该看看卡姆,得意极了。他说雷特将来肯定会是本地最棒的驾马人——也可能真的会呢。那孩子好像天生就跟动物有默契。”
“真是太棒了,”玛蒂由衷地感叹。
“卡姆说,照雷特这样,可能连熊他都能驯服。孩子一句话不说,可他似乎总能让动物明白他的意思。”
“凯西先生在店里说,卡姆每次进城,总是带着雷特,要么坐在他旁边,要么干脆骑在马鞍前头。”
克拉克沉思了一会儿,“奇怪的是,”他接着说,“卡姆变了。我在镇上看着他带着雷特四处走动,觉得他多了一份沉稳。他不再只是想着卡姆·马歇尔自己。我想,其他人也看出来了。他在镇上似乎赢得了新的尊重。我那时看着他带着儿子离开,心里想——‘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玛蒂轻轻点头,眼中含着泪花,但她心里更多的是为万达感到高兴——她给了卡姆一个儿子,一个让他在镇上引以为傲、时时带在身边的儿子,即使这个孩子有些特别。
“你在镇上有没有见到麦克唐纳先生?”玛蒂问道。麦克唐纳太太两年前因中风去世,一直没有康复。葬礼后,麦克唐纳先生决定卖掉店铺搬回东部,但最后他还是回来了。
“见到了,”克拉克回答,“我看见他坐在旧店铺门前的长椅上,跟老汤姆和杰克·费德勒在一块儿。也没多聊,就打了个招呼。”
“他看起来怎么样?”
“挺好的。我觉得他回来挺高兴的。他在那边就是不自在,”克拉克解释道。麦克唐纳先生现在在凯勒太太的旅馆租了间房,每天的日子就是聊天、雕木头、吐烟叶汁。他老店铺的新主人凯西先生并不在意,虽然凯西太太可能已经厌倦了擦洗门阶。
玛蒂心里一闪而过:要是自己多年后重返东部,会是怎样的感觉?她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一个人过日子。两人还常书信往来,虽然邮件不快,她总会在每次新生命到来时写信报喜,也在圣诞时送上问候。
但她知道,自己回去恐怕也不会觉得“是家”了。
她轻轻拉开阿尼拿着奶油的小手,递给他一片抹好黄油的面包。岁月带来了许多变化——大多数都是美好的,她心想。
约书亚·科芬斯是第一个向南德莉认真示意有意的年轻人。玛蒂早就预感会有这一天,心中既欣慰又不舍。她知道南德莉渴望一个自己的家和家庭,可是戴维斯家也离不开她——她的离去无疑会在这个家里留下一块空缺。玛蒂和葛拉罕太太也就这样的家庭变迁聊了许多,谈论该如何调整心态、接受改变。
某个主日礼拜后,约书亚鼓起勇气找克拉克谈话,请求允许上门拜访。
“当然啦,约书亚,”克拉克拍着他肩膀笑说,“我很乐意你来见我一面。咱们可以去谷仓那边聊聊——不容易被小家伙们和女人打扰。”
约书亚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解释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克拉克大笑,又友善地拍了拍他背,约书亚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一把。
他也笑了,觉得自己能得到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的玩笑,竟也感到一种被接纳的快乐。
“你欢迎来家里坐坐,”克拉克语气转为认真,“我保证不会真把你关在谷仓。”
约书亚咧嘴笑着道了谢,转身走了。玛蒂站在一旁,偷偷看着他走向南德莉。她正坐在教堂门廊的台阶上,身边围着几个小孩,小卢克坐在她膝上,一边指着马车一边咿呀着“那是什么?”
约书亚靠在扶手上。南德莉抬起头,脸顿时红了。
“我和克拉克谈过了,”玛蒂听见他说。他从前总是称呼“戴维斯先生”,如今直接叫了名字,代表关系已经有所不同。
南德莉的眼睛睁大了。
“他说他欢迎我上门。”
南德莉的脸更红了,但她没说话。
“你呢?”那句关键的问题终于出口。约书亚将选择权交给了她。她不可能再假装不明白了。她低下头,久久不语,玛蒂都屏住了呼吸。
“我想……可以。”她终于低声回答。
约书亚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谢谢,”他说,语气却出奇地平静,“谢谢你。那就下星期三吧。我会很期待的。”说完他转身离去,几乎可以看见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跳起来跑。
南德莉将脸埋进卢克小小的身体里。那天稍晚,她出人意料地向玛蒂敞开心扉,说她其实早就希望是约书亚来。他们还有个邻居威利斯·艾金斯也总是看她,但她最中意的还是约书亚。
“他连周六都不等,”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一般年轻人刚开始来往时,都是周六晚上上门的。只有认真追求,才会连星期三也来。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玛蒂的神情,眼中满是渴望、期待她的肯定。
玛蒂伸手拥住了她,心中忽然一酸——她们现在身高已经一样高了。“哦,南德莉,”她轻声说,“我真为你高兴,也真为我自己难过。”
南德莉真诚地抱紧了她,接着迅速转过身,把小卢克抱了起来,紧紧搂住他,小家伙在她怀里扭动抗议。
“哦,卢克宝贝。”玛蒂听见她这样叫他,每当她情绪特别柔软时,总会这么唤他。“怎么能让人同时感到这么高兴、难过、激动、又害怕呢?”
小卢克当然不明白她的问题,但他伸出小手,轻轻地碰了碰她脸上那滴闪着光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