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拜访
到了秋天，小阿尼已经稳稳地长成了一个健康强壮的小男孩。他早已在家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用咯咯的笑声和咿呀的奶语赢得了所有人的心。他才不理米茜教他“正确爬法”的指令，依然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肚子贴地滑行——到处探险。
秋收之后，克拉克说这是有史以来收成最好的一年。
玛蒂也勉强赶上了自家菜园的收成。能有米茜帮忙照看阿尼和克莱，实在让她感激不尽。
那年秋天唯一的遗憾，是新建的小学。夏天虽然很忙，但男人们还是挤出时间盖好了屋顶、装上了窗户、铺好了地板。一台圆肚炉也已订购并安装到位，简易课桌也都搭好了。附近的农户们各自贡献了一些木柴，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堆。给马儿搭的小棚子和必要的户外设施也都建成了，甚至黑板都挂好了——可这所学校却依旧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尽管筹委会全力寻找教师，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事让玛蒂好几个夜晚辗转难眠。大家满怀憧憬、花费那么多心力建起这样一所漂亮的小学校，却只能让它空置在那里，让孩子们又一年无缘接受正规教育，实在令人沮丧。现在大家开始谈论“明年”，可“明年”听起来遥遥无期。特别是对像拉尔森家的女孩们来说，她们受教育的机会正一点一点流逝。
那天早上，玛蒂正忙着装瓶罐头，听见外头传来马车的声音。因为邻居住得远，所以来客不多，也总是格外受欢迎。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望向窗外，看见克拉克正在迎接旺达·马歇尔，还替她牵过马匹。
看见旺达朝屋子走来，玛蒂立刻意识到自己身上沾满蔬菜的围裙和一双满是污迹的双手。她赶紧脱下围裙，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干净的，边系上边迎着门口走去，嘴角已忍不住上扬。
她一把拥抱住旺达，两人几乎同时兴奋地说起话来。
“我可真高兴你来了，”玛蒂说，“厨房乱得很，罐头季嘛。”
“别介意，”旺达安慰她，“其实我不该这会儿来，你正忙着呢，但我就是忍不住。我非得来看你，玛蒂。”
“你哪次来不都赶上忙的时候？我说呀，每天哪有不忙的。可我可真需要朋友偶尔来串串门。”
玛蒂原本想等旺达自己说出她的消息，但她脸上那股藏不住的光彩，让玛蒂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看你都快憋不住啦。”
旺达咯咯笑了，几乎像个少女般。玛蒂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的模样。
“哦，玛蒂！”旺达说，“你说对了，我快憋坏啦。”她一边笑着一边深吸口气，然后一口气说道：“我刚刚去看了沃特金斯医生。我要有宝宝了！”
玛蒂高兴得大叫一声：“哦，旺达！”旺达接着分享她的喜讯。
“沃特金斯医生说，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我这次不能保住孩子。他说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卡姆高兴坏了——他说我们的儿子将会是整个西部最英俊、最强壮、最聪明的男孩！”
“嗯，我猜克拉克可能会有点意见哦。”玛蒂笑着说。
旺达也笑了。“我问他‘要是是个女孩呢？’他说那她就是整个西部最漂亮、最可爱、最温柔的小姑娘。哦，玛蒂，我高兴得都快哭出来了。”她果真哭了出来。
玛蒂走过去抱住她，两人一起流着喜悦的泪水，毫不掩饰。
“我真为你高兴，旺达，”玛蒂终于开口，“而且有医生在，一切都会顺利的，我敢肯定。这回你终于能拥有你梦寐以求的孩子了。几月份的预产期呀？”
“哦，还早着呢。”旺达抱怨道，“得等到明年四月。”
“可那几个月过得可快啦，总是的。你可以趁冬天准备宝宝的东西呀。缝缝织织，做被子，都会让这个冬天充满期待。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忙都忙不过来。”
“希望如此。玛蒂，你能不能教我阿尼上星期穿的那件毛衣的花样？我想织一件。”
“当然可以。你肯定会钩得很好。”
两人一边喝着咖啡，吃着糖饼干，一边照着阿尼的毛衣研究花样。玛蒂一边讲解钩针针法，旺达一边做笔记。
一下午很快过去。阿尼和克莱午睡醒来时，旺达说她得告辞了。
玛蒂让米茜去叫克拉克帮忙牵来马车。克拉克立刻答应了。再次拥抱、道别之后，旺达踏上了回家的路。
玛蒂陪克拉克走向粮仓，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说：“旺达带来了最好的消息。她终于要有她盼了那么久的宝宝啦，她高兴得不得了。我真心祈祷这次一切都会顺利。”
玛蒂看得出克拉克也为旺达高兴。她接着说：“卡姆还说要是男孩，就是整个西部最帅、最聪明的；要是女孩，就是最漂亮的。我跟她说你可能不会轻易认输。”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但克拉克的眼神忽然变得沉思。
“你大概还不太了解卡梅伦·马歇尔，对吧？”
“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只在邻居聚会见过几面。怎么了？”
克拉克的神情更认真了。他说：“他这人有点……特别。他总觉得自家儿子就得是最聪明的，女儿就得是最漂亮的。这很像他。他大概就是因为觉得旺达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姑娘，才娶了她。他的问题在于太在意‘我的就是最好的’这种想法。我记得有一次，他看中了一匹好马，非得买下来，说是这马比这附近任何一匹都好。他为此卖了所有的种子粮——这让他好几年都没缓过来，但他有了一匹最漂亮的马。他觉得值。”
“你注意过他那辆马车吗？刷得油光锃亮，还装了不少额外的金属饰条。他本可以住更大的房子。前些年邻里还帮他一起伐木，好让他盖房子。结果他把那些木头卖了，拿钱去买那辆马车——现在他和旺达还住在那一间小屋里。他觉得房子是女人的事，跟男人无关。我常想，要是他哪天也觉得‘我得有间最好的屋子’，说不定他真会想办法盖起来。那样对旺达也好多了——尤其现在有了孩子，空间真的不够用了。”
克拉克望着远方的山丘，若有所思地说完。玛蒂这才真正了解卡梅伦·马歇尔是怎样的人。她感到无能为力，真希望能为朋友做点什么。
克拉克轻叹一声，又把思绪拉了回来。“我是真心希望这孩子是个‘好样的’，不然他爸可能会难以接受。”
他转头看向玛蒂，笑了笑。“我不是想扫了你的兴。我相信卡姆这回会有骄傲的理由——而旺达……我真心为她高兴。有个孩子能让她的生活焕然一新。”
那天一整日寒意逼人，冬天即将来临的迹象愈发明显。玛蒂在收拾一只箱子，里面装着面包、肉汤、蔬菜和黑糖饼干；她感到庆幸的是，今天没什么风。
早晨时传来消息，说拉尔森太太病了。听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感冒或流感，更像是比较严重的病情。玛蒂觉得自己应当去探望邻居，尽管外头寒气凛冽，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克拉克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出门，可米茜还太小，不能独自照看克莱和小阿尼，所以他只能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们。
玛蒂尽量把自己裹得暖和些，然后抱着那只装满食物的箱子，走出门去，克拉克已牵好马车等候。
“别待太晚了。”他嘱咐，“要是真起风了，就赶紧回家。”
玛蒂点头答应，细心把毯子盖好，就驾车出发了。
当那座略显凌乱的拉尔森家农舍出现在眼前时，玛蒂注意到屋顶烟囱仅仅冒出一缕微弱的烟。
没有人出来帮她牵马，所以她自己把丹和查理拴在附近的木桩上，然后抱着箱子匆匆走向屋门。
她正走近时，窗户后面传来动静，一角破旧的窗帘悄然落下。
敲门之后，门由小女儿克莱打开，她默默示意玛蒂进屋。
她的姐姐南德里正用一锅脏水洗着同样脏的碗碟。桌子旁靠着一把短柄扫帚，让玛蒂猜测克莱刚刚在打扫屋子。
起码她们有努力，玛蒂心里充满感激地想着。
寒意从门缝灌入，玛蒂尽管还没脱下外套，却已经被屋里的寒气冻得发抖。她走到炉子前，打开盖子一看，炉膛里只剩一根焦黑的木头在勉强燃烧。
“你们的柴火呢？”她满怀希望地问。
“没有了。”克莱回答，“爸还没劈出来，我们劈不了。”
“有斧头吗？”
“有吧……勉强算有。”
玛蒂出了门，来到院子里那一堆零散的柴堆旁，一看就明白了克莱那句“勉强算有”是什么意思——她从没见过这么钝、缺口又多的斧头。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劈出几块木头，好歹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气。
火生起来后，她又放上水壶烧水，然后才进屋看拉尔森太太。
她躺在小屋另一间狭窄房间的床上，蜷缩在几条破旧的毯子里。玛蒂欣慰地看到屋里还算整洁，没有衣服四处乱扔。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也许他们能穿的东西都穿在身上了——只是为了挡住更多寒冷。
拉尔森太太脸色苍白，安静地躺着，几乎没有动静。
“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带条厚被子？”玛蒂自责地想。就在这念头刚闪过时，她看到拉尔森太太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玛蒂走到床边，轻轻地把她额前的头发抚顺。
“你怎么样？”她轻声问。
拉尔森太太努力想回答，但声音低弱难辨。
“我马上给你弄点热汤。”玛蒂说着赶回厨房。她把带来的肉汤热上，又回到雪橇那儿取来那条自己一路上裹着的毛毯，先在炉边烤热了，然后拿进去，小心翼翼地裹在她冰冷发抖的身体上。
汤很快就热了，玛蒂请克莱拿来碗和勺子，又从箱子里取出面包递给女孩。
“你和南德里趁热喝点汤，配点面包吧。”她说。
两个女孩眼里的饥饿神情告诉她，她们早就需要这一顿了。
玛蒂端着热汤走向拉尔森太太。她发现对方已虚弱到连手拿勺子都无力，只能由她一勺一勺喂下。玛蒂本担心她可能会不习惯被人喂食，但拉尔森太太眼中的感激立刻打消了她的顾虑。
“孩子们……”她低声说。
“她们吃着呢。”玛蒂赶紧安慰她。拉尔森太太的神情这才略显放松。
玛蒂一边喂汤一边轻声聊着天：“真抱歉你病倒了。今天才听说，要是早知道，我们早就来帮忙了。
“你那两个女儿真是好孩子。我来的时候，南德里在洗碗，克莱在扫地。有她们在你身边，你该感到很欣慰。”
拉尔森太太眼神中闪现些许光彩，微微点了点头。玛蒂知道她是多么爱这两个女儿。
“现在一定很难熬吧。女人最不愿意的，就是病倒了、不能照顾家人。会觉得特别没用，可神知道你心里的感受，也知道你为何会生病。祂允许的事总有祂的理由，虽然我们不一定能立刻明白。我相信这其中也有美意——也许有朝一日我们就会知道了。”
汤几乎喝完了，拉尔森太太摆摆手，不再喝。玛蒂不确定她是吃饱了，还是太累了。
就在这时，拉尔森太太突然开口，一开始声音很慢很低，接着情绪越来越急切，话语像水一样倾泻而出。说话对她而言非常吃力，但她似乎非说不可。
“我的女儿们……她们从来都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可我不希望她们一辈子都这样。她们爸爸，是个好人，但他不懂女孩。我一直在祷告——求神给她们一个机会。哪怕只有一个机会，就够了。我自己……已经不重要了。我这一生过得也够了。可我不是说我想死——我其实很害怕死。玛蒂，我不是个好女人，我没资格向神求什么。可我不是为我求……我是为了我的女儿们。你说……你说神会听我的祷告吗？要不是为了她们，我都不敢祷告……”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玛蒂轻轻握住她紧紧抓着毯子的那只手。
“祂当然会听，”她语气坚定地说。
拉尔森太太像是卸下了一大块沉重的担子。
“祂……祂会爱像我这种罪人的孩子吗？”她眼神里满是渴望。
“会的。”玛蒂缓缓地说，“祂爱你的孩子，也会帮助她们。我相信祂会。但，拉尔森太太，祂也爱你，祂也想帮助你。祂真的爱你。我知道你说自己是个罪人，可我们都是。《圣经》说我们每个人都犯了罪，还死死抓着不放，好像是值得拥有的东西，其实不是。我们得放手，然后让神来接管，祂会把我们的罪放进那堆耶稣在十字架上为我们背负的罪中。我们能进天堂，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们信了耶稣。我们只要对祂说：‘主啊，谢谢你为我而死，请你清洁我里面，使我配得进入你的天堂。’祂就会这么做——只因为我们开口请求。”
玛蒂一边为她理着额头湿乱的头发，一边说：“你想要祷告吗，拉尔森太太？”
她愣住了。“我从没祷告过。为自己，从来没有。我不知该怎么对祂说。”
“你刚刚对我说了。”玛蒂温柔地提醒，“你只要告诉祂你不想再背着那些罪了，求祂拿走，然后谢谢祂的爱和洁净。”
拉尔森太太犹豫了一下，最终开口祷告。她一开始磕磕绊绊，渐渐地，话语越来越坚定。玛蒂睁开湿润的眼睛，看见她脸上绽放着一个虚弱却坚定的笑容，眼里也噙着泪水。
“祂听见了！”她低声激动地说，“祂听见了！”
玛蒂握紧她的手，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
“祂当然听见了，”她肯定地说，“而且你为女儿的祷告，祂也会回应。我不知道祂会怎么做，但我相信祂一定会。”
她站了起来。太阳已经西斜，她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回家。
“拉尔森太太，我得走了。我答应克拉克不会太晚回来。但我想让你知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真心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但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我会尽我所能，让你的女孩们有那个机会。”
拉尔森太太没说话。玛蒂意识到，她是太激动了，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此刻只对那位新认识的神倾诉。
她眼中又一次溢出了泪水，终于挤出一句话：“谢谢你，哦，谢谢你！”她反复地说着。
玛蒂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然后转身离开。她得快点赶回家，好让克拉克还能及时赶回拉尔森家，送上一车柴火和几床温暖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