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拔营
正如布雷克先生所担心的,小镇确实带来了些“伤亡”。
蒂莉·克兰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美发师,还在一家店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坚决拒绝再踏入那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不愿再去面对那里的风、烈日与雨。她的丈夫贾森·克兰一整夜都在劝说与恳求之间反复,但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蒂莉改变主意。最终,心碎的贾森只得告诉布雷克先生他们的车队将退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丢下妻子独自上路。他会留在利普顿,看看能不能找份工作——一个愿意干活的男人总能谋生吧。
克兰夫妇并不是唯一有问题的一对。车队中不少男人前一晚都“进城放纵”了一番。其中大多数人在夜里摇摇晃晃地回到营地,状态各异。科森斯基太太拿冷水把丈夫泼醒,又给他灌了好几杯热咖啡。第二天早上他双眼迷蒙,略显暴躁,但总算准备上路。
杰茜·塔特用更直接的方法处理她的哥哥兼车夫J.M.·杜利——她硬是把他塞进了车里,自己给马套上了轭。
最棘手的是索恩太太。她的丈夫干脆整晚没回来。她抿着嘴等了很久,最后径直进城去找人。两个小时后她空手而归,神色不变。接下来是布雷克先生出马——也许他更知道去哪里找。果然,不到四十五分钟,他就回来了,后头跟着畜力车送回来的索恩先生,全身湿透。索恩太太一句话没说,只是点头示意几人把她丈夫放置妥当,然后自己拾起缰绳驾车。
因而直到上午已近正午时分,车队才终于出发。此时太阳早已高挂,孩子们烦躁不安,大人们也是满脸不悦。
索恩太太甚至没向周围人点头致意,更别说道歉了。她猛然扬鞭驱马,驾车进入队列,脸色冷峻,目光笔直望前。
米茜望着她驾车驶过。有人说,索恩太太其实早就知道丈夫不会留在营地修马具,也清楚他进城后会做些什么。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多次,以后很可能还会继续发生。
米茜相信,这位坚不可摧的索恩太太终究能应对。看起来这位女人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动摇。
索恩太太又甩了一鞭,驾车驶过,双手稳如磐石,目光坚定如常,直视炽热的朝阳。米茜几乎错过了,但她看见了——那情景令她屏住了呼吸。毫无疑问,一行行泪水正顺着索恩太太粗糙黝黑的面颊静静滑落。
等米茜恢复呼吸,她低声祷告:“你这可怜的人儿……你在默默受苦,却无人察觉……无人体会,更没人伸出手来安慰你。哦……主啊,求你赦免我。赦免我未曾看穿她那坚硬表象下的创伤与需要。求你帮助我去帮助她,去对她表达善意与爱。她需要我,更需要你,主啊。”
从那以后,米茜把握一切机会向那位妇人露出微笑,做些贴心的小事。那位年长的女士虽未彻底融化,却也在心灵最坚硬的边角,透出了些许柔和。
他们离开利普顿后已经在路上走了四天,车队进展似乎不错。那晚曾出现在酒馆的男人们已清醒过来,重新投入到繁重的工作中。不过众人都怀疑J.M.·杜利在车里偷偷藏了些威士忌,违反了布雷克先生的明令禁止。这成为他和杰茜·塔特之间持续争执的根源。当然,只要牵扯到杰茜,佩奇太太总认为自己也有发言权。于是,一个三方战争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大家虽觉得荒唐可笑,但布雷克先生最终决定该管一管了。他找到了J.M.藏的酒并将之处理掉。随后,他把佩奇太太的车调到了队伍的末尾,远离杰茜·塔特的所在。事情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第四晚扎营时,柯森斯基太太的女儿内尔带来了一条信息,当时米茜正收拾晚饭后的锅碗瓢盆。
“我妈说,你能去看看克莱太太吗?她从下午起就一直在阵痛,她想见你。”
米茜听到这消息惊呆了。她这一天确实没见到贝琪,还以为她只是没力气像往常那样沿着车队短途散步。她朝亨利喊了一声,告诉他让威利知道她要去哪儿,然后急忙抓起一条披肩。她几乎是奔跑着赶去找贝琪,但又努力克制脚步,免得让旁人看出异样而引起不必要的担忧。
当她靠近克莱家的马车时,就听到贝琪低低的呻吟声。她最后几步几乎是跑过去的,迎面碰上神情焦急的柯森斯基太太。她没有邀请米茜上车,而是自己下了车,把她拉到一旁。
“不妙,小姐,不妙,”她低声嘶哑地说,“我……我接生过很多孩子。是的,很多……可这种情况,不行。他太小……扭曲了……还太早。”她摇了摇头,米茜注意到她眼里泛着泪光。“不妙。她需要医生……真的很需要。”
“我能看看她吗?”米茜恳求着,渴望为贝琪带去一点安慰和帮助。
“可以……当然可以。”
米茜爬上了马车。贝琪脸色潮红,汗水湿透了额头。她那张苍白痛苦的脸令米茜十分担忧。她握住贝琪的手,轻轻为她抚平散乱的头发。她柔声安慰着贝琪,自己却几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这似乎让女孩稍感安心。
米茜几乎整夜守在贝琪身边,可情况没有好转。贝琪有时会昏昏沉沉地睡一会儿,但很快就会因为疼痛醒来。威利在车外与约翰守着火堆,建议米茜也休息一下,否则她自己也会撑不住。柯森斯基太太也表示赞同。
第二天早晨,拉海一家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为新一天的旅途做准备。米茜让威利去问问贝琪的情况。他回来时带回的消息是:一切照旧。米茜心情沉重地做着早餐。
她正匆忙打包行李时,一名探路的骑手来到各辆马车前传达同一条消息。
“布雷克先生说,今天我们不走。等孩子出生后再撤营。”
米茜听了大大松了口气,恨不得冲上去抱抱这位粗犷的车队长。她无法想象贝琪要是在这时候还得颠簸在行进中的马车上,那该有多难受。
昨晚已经派了一名骑手赶回利普顿去找医生。无论是信主的,还是不信的,所有人都在祷告,希望能找到医生,希望他能尽快赶来。
女人们努力找些事做,比如清理马车、整理物品。男人们检查马具、修车轮。邻居们借机聚在一起聊些家常。但时间依旧难熬,到傍晚时分,大家的情绪都异常紧张。贝琪和她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全营最沉重的牵挂。
夜深了,火堆一堆堆熄灭,大家怀着希望入睡,盼着黎明前能听到孩子出生的好消息。
但奇迹没有发生。
第二天清晨,当营地里的人开始活动时,消息迅速传开——孩子仍未出生。又一个漫长的一天开始了。没有马具可修、马车也都整理过了,大家无事可做,心神空落。尽管如此,心中仍怀希望。既然多等了一天,利普顿来的医生应该有时间赶到吧。但那名骑手终于回来了,浑身尘土,骑着一匹疲惫瘸腿的马。他带来的却是坏消息:利普顿找不到医生。
下午一点半左右,柯森斯基太太从克莱家的马车里下来。威利、米茜,还有几位邻居正守在外面。她身后没有婴儿的哭声。柯森斯基太太肩膀下垂,圆圆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她朝众人摇了摇头。
“不,”她哽咽地说,“不……小家伙没救回来。”
“哦,贝琪!”米茜哭喊道,“可怜的贝琪。她肯定心碎了。”
“不,”柯森斯基太太再次摇头,“不是她心碎……这位小妈妈……她也没挺过来。”
米茜一瞬间无法接受,也不愿相信。但当她看着那年长妇女的眼神时,她知道,那是真的。紧接着,从车厢深处传来男人压抑的哭泣声。
“主啊……”米茜低语着,双手掩面。她几乎站不住了。威利立刻走到她身边,她靠在他肩膀上痛哭。威利一直拥着她,直到她情绪稍微平复。他轻轻推开她,看着她的脸。
“我要去看看约翰,”他说,“你能自己回马车吗?”
米茜点点头,但最后是亨利扶着她回去的。他小心翼翼地搀她穿过崎岖的地面,拉开帘子让她进到马车里。
她躺在闷热的车厢里,心中悲恸与迷惘交织,难以自持。
第二天清晨举行了葬礼。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婴儿一起被裹在毯子里下葬。约翰神情恍惚地站在一旁,显然因震惊与悲痛而失去了反应能力。
仪式结束后,车队默默整队出发。男人们带着沉思的神色驾着牲口。威利建议约翰和他们同行一段时间,但约翰表示希望独自待着。米茜坐在威利旁边,可没走多远,她就请求他停一下,让她下来走走。
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一辆辆马车从她身边驶过,背对着卷起的尘土。当最后一辆车过去后,米茜回头望向来时的路。山谷里仍能看见他们扎营的痕迹——被踩平的草地、熄灭的火堆、车轮留下的印记——而就在左边,有一座小小的黄土堆,那是他们留下贝琪的地方。还有贝琪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米茜真想冲回去,但她知道那毫无意义。贝琪已经不在了。米茜从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她们母子并不孤单,他们还有彼此。
“再见了,贝琪,”米茜轻声说,“再见了,丽贝卡·克莱。你是个亲爱、温柔的朋友。愿你——还有你的小宝贝——在上帝的家中得着安慰与喜乐。”
米茜转身离去,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但就在这时,一名孤身骑士从山谷的灌木丛中出现,停在那座柔软的新土堆旁。米茜认出那是布雷克先生。他下了马,走到坟前,摘下帽子,低头默哀片刻。然后,他弯下身,将一小束草原上的野花放在新坟上。转身上马离开时,米茜的眼泪又一次涌出。
“真是温柔的一幕啊,”她心中想着。
但直到很久以后,米茜才知道:多年前,这个男人也曾站在另一座坟前——那里安葬着他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那一次,他也不得不骑马离去,将他们孤零零地留在辽阔的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