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泰勒森一家
米茜醒来时神清气爽,准备好要走进特茨福德交汇镇。她下定决心要充分利用好这一天。她仔细地洗漱后,挑选了一件最喜欢的裙子穿上。那是一件宽松的连衣裙,背后系着带子,小碎花图案既明快又衬肤色。米茜很欣慰,这条裙子在她怀孕期间都还能穿,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她和妈妈曾为“将来某天”做了准备,缝了几件宽松的上衣和可调节的裙子,平日穿起来正合适。只是那些深色素面的裙子让人提不起精神,幸好她还有几条色彩鲜艳的围裙可以搭配。她格外细致地梳理好头发,然后开始为两位男士准备早餐。
亨利最先出现,似乎对米茜的模样颇为满意。
“我看你今天没穿远足靴嘛。”他打趣道。
米茜低头看看自己脚上那双黑色时髦的小靴子,笑了笑。
“我可能再也不会穿那双鞋了。”她也带着玩笑地回应。
“哎哟哟,”亨利说,“你总不想白学那一套‘远足课’吧?”
“感觉我其他所有学的东西也都派不上用场。”米茜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想到家中教室里那些渴望学习的孩子们。
“可不是这样,”亨利赶紧说,“你可别忘了,你很快又要当‘老师’了。”
米茜低头看看自己日渐隆起的身形,脸颊立刻泛红。
亨利急忙换了个话题:“逛镇上了吗?”
“还没呢——不过威利去过。我昨天不大有心情。今天感觉好多了。”
亨利点点头。“地方不小啦——但也算不上多体面。”
“你说这地名是哪来的?”
“有个叫特茨福德的人先在这开了家商店,想要拦住来往货车的生意。”
“他现在还在吗?”
“不在啦。他挣了点钱就走人了。听说回东部花钱去了。”
“这人真聪明。”米茜低声嘟哝。
“你知道我最舍不得的是啥吗?关于旅途上的事。”
亨利突然转话题,让米茜有点意外,但她很快接过玩笑的语气:“让我猜猜。”
亨利脸一红。“不是你想的那种啦。我会想念我们主日聚会的。”
米茜立刻收起笑意:“我也会的。虽然跟家里那种不一样,可也别有一番意味。你带得很好,亨利。真的很好。你有没有想过当传道人?”
亨利脸更红了。“是想过……一点点吧。不过我没那本事。书读得少,懂规矩的事儿也不多。”
“那才不是,亨利,”米茜认真反驳道,“你天生就是个领袖。你没看出来吗?大家都愿意跟着你,信任你,指望你出主意。”
亨利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吧。”他承认。“但那是在货车队里,跟定居教会不是一回事。差远了。不过我倒是做了个决定……”
“什么决定?”米茜追问。
“我跟主说了——如果祂给我安排个地方,不管在哪,我都乐意去帮点什么。我不指望是在教堂里,米茜,可是有太多需要主的人,是永远不会自己踏进教堂的。”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亨利。”米茜柔声说,“真的很高兴。你说得对。神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到处都是——去触摸他人的心。”
米茜转身继续收拾早餐,亨利则在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米茜听见轻快的口哨声,就知道威利要来了。
威利一见米茜,口哨声顿时一顿,眼睛仔细地打量她,然后咧嘴一笑。
“今儿个我们拉海太太打扮得可真精神。”
“哎呀,威利,别取笑我啦。你都习惯了看我穿素衣、走远路的鞋子,早就忘了我原本是什么样了。”
“那我希望你经常提醒我一下。你说是不是,亨利?”威利一边说一边眨眼。
“我刚才已经夸过她啦。”亨利应声。
“哎哟,”威利笑道,“现在你有了魏丝小姐的青睐,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给所有女人发夸奖啦?”
“才不是。”亨利笑着回道,“只对特别的才夸。”
威利又笑了。“她当然特别。”
说完,他轻轻亲了米茜一下。米茜规规矩矩地转开脸:“威利,认真点。别当着别人秀恩爱。”说着她转身忙着端早餐。
他们吃过早饭后,照例读了一段经文——正是一路上每天读的那段,是米茜的父亲特别留给他们的。然后他们一起祷告。
“你今天还用得着我不?”米茜收拾东西时,亨利问威利。
威利想了想。“不用啦。我一个人照看牲畜也没问题。你自己安排去吧。”
“那行。我正好去帮魏丝一家在镇上安顿一下。他们算是找着房子了——虽然不咋地。”
“艾莫莉太太会住他们那儿吗?”
“不会。她也得找地方住。她租了杂货店楼上的一间小房,不过也就一张床板那样吧。她已经报名秋天去教书了,等那之前,她打算在旅店厨房干活。”
“厨房?那活儿挺重的,对她那么温婉的女人来说未免太累了吧。”米茜有些担忧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那是她能找到的活——她非要干。”
米茜听得出亨利声音里的那份真诚关切。
他戴上帽子。“既然你肯定我这边用不上,那我就过去帮他们一把。”
亨利走远后,威利挑了挑眉毛说:“他可是着了道了,不是吗?”
“那么,拉海太太,我能有幸陪您进镇吗?我想您今天这番打扮,可不是为了坐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吧?”
“先生,我想我可以答应你的邀请。”米茜带着调皮的语气回答。
米茜发现镇子跟她想象的差不多。几乎看不到什么绿色。一些小菜园在烈日的炙烤下看起来干枯憔悴,勉强维持着生命。努力生长的蔬菜矮小而瘦弱。偶尔在滴水的水泵边或饮水槽旁,才有几簇顽强的小草冒出头来。就米茜所见,这个地方没人试图种树或种些灌木。风一起,尘土便随之飘扬。
建筑物也一样荒凉。没有亮丽的油漆,也没有花哨的招牌。一栋灰扑扑、被风吹得发白的建筑上,用粗体大写字母写着“SALOON(酒馆)”。另一处写着“HOTEL(旅馆)”。米茜想到梅琳达·艾莫莉要在那闷热的厨房里给客人做饭,不禁皱起眉头。街道两边还排着几栋风吹日晒、破旧斑驳的楼房。虽说人行道是新铺的,但也积了不少尘土,只有女人们的裙摆偶尔能扫出一小片干净来。
主街道上竟然有好几家酒馆。事实上,米茜数了数,一共有五家。“这么个镇子要五家酒馆干嘛?”她心想。镇上的教堂可没这么多,不过她倒是在左手边一堆楼房中间看到一个小尖顶教堂,算是给她提了点神。
镇上有铁匠铺——至少三家——不过也许,就像魏丝先生说的,这种大小的镇子还真能再开一家。
除此之外,还有银行、治安官办公室、印刷所、电报局、马车行、驿站,还有一堆米茜还没认清的店铺和建筑。米茜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洲际驿站”,不禁莞尔:“这荒郊野外的,驿站还能把人送去哪儿啊?”
事实上,这个镇子对她而言并无多少吸引力。想到要在这里独自度过三个月,她就心生厌倦。她不想要这个镇子,她想要的是威利的土地,是她打算建家的地方。那里会完全不同。那是个清凉的山谷,有绿色的草地,还有威利深爱的群山,一路绵延到远方的山峦。米茜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看那片山景。
“泰勒森家就住在前头这条路上,”威利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转过一个街角,很快他们便走进一条两边都是房屋的街道。路边没有人行道,但街面还算平整,只是依旧尘土飞扬。
“那栋就是医生的家。他在治安官那儿租了几间屋子当诊所,不过也在自己家门前弄了个房间,处理非诊疗时间的小毛病。”
米茜瞥了一眼那栋房子。外观朴素无华。
“到了,”威利愉快地说着,打开一道小门。米茜望向眼前这座房子:木板外墙没上油漆,看起来结实但也如镇上其他建筑一样光秃荒凉。他们路过一小块菜园,正拼命在干旱中挣扎求存。米茜不禁想起玛蒂在家种的那片葱茏菜园。
“唉,真是旱得厉害啊。”她感叹道。
“这边水确实不大够。”威利答道。
威利敲了敲门,一位圆润、面容和善的女人打开了门。
“哦,”她微笑着说,“你把你的小妻子带来了。”她的目光扫过米茜,“她确实有喜了。”
米茜感到脸颊立刻泛红。
“这是泰勒森太太,米茜,”威利小心地介绍,显然想缓和场面,“这位是我妻子——拉海太太。”
米茜很高兴威利称她为“拉海太太”。不知为何,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成熟些,不再像个尴尬的小姑娘。
“进来吧,”泰勒森太太说,“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
她转身走上左侧的楼梯,走得气喘吁吁。到了楼上,她再次左转,推开了一扇门。房间闷热不堪,唯一的窗户紧紧关闭着。房间虽简单但很干净,床虽然老旧,但看起来还算舒服。泰勒森太太显然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
“你丈夫说你有自己的东西,”她说,“所以我把原来的床上用品什么的都拿出去了。”
“是的,我带了,”米茜回答,她心里纳闷窗户上那副褪色的窗帘怎么没被一并清理。“这里很好。”
“我平时不接房客,”她接着说,“不过你丈夫看起来是真的需要帮忙。他说你干净、明理。我就说,好吧,我就试试看。”她又打量了米茜一番。
“不过呀,有房客就得有规矩,”她继续说,“我都列出来贴在这儿了。第三条你可能用不上,你这情况嘛,不过谁知道呢——规矩总得有。我先下楼泡壶茶,你们看看想搬什么进来。”
她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米茜几乎忍不住想哭,但她强忍住了。她得控制住自己。
威利走到窗前,把窗户猛地推开。米茜看向贴在墙上的那张纸,标题是《本屋十二条规定》。
“哎呀,”她说,“你刚刚就违反了第一条。”
威利立刻走到她身边。
“第一条,”米茜读道,“‘不得打开窗户——灰尘会吹进来!’”
“第二条:不许大声说话或大声笑,”威利接着念。
“第三条:‘除了丈夫,不得让男人进房或与男人外出。’”米茜看向威利,“你还算合法。”
他们轮流念着接下来的内容:
“‘所有水必须至少使用两次才可倒掉。水很紧张呢。’”
“‘饭点是早八点、午十二点半、晚六点,必须准时。让泰勒森先生等太久他胃溃疡会犯。’”
“‘熄灯时间是十点。’”
“‘房客’——你看看这拼写,让我觉得自己像一盆牵牛花,”米茜笑着说,“‘房客必须在主日上教堂。’”
“‘租金须提前缴清。’”威利补充,“这我来付。”
“‘不得借钱或借用物品。’”
“‘房客必须自理个人生活和衣物。’”
“‘每周只能在后门的水盆里洗一次头。’”
“‘第十二条’——我猜她没想好内容,”米茜说,“这里啥都没写。”
“太好了,”威利说,“那我亲你就不算违规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米茜搂进怀里。
当威利将她紧紧抱着时,米茜拼命忍着眼泪。她很高兴他没有立刻放开她,这样她才能稳住情绪。最后她退后一步,笑着说:
“我敢打赌,要是她想到,这一条肯定也会写进去。”威利咧嘴一笑,又亲了她一下。
随后,威利和米茜下楼,很快把账结了。米茜看着威利为整整三个月支付费用时,几乎要哭出来。她怎么熬得过这三个月?她会被孤独逼疯的。她转过身去,咬住嘴唇,努力控制情绪。
泰勒森太太把钱塞进她衣襟里,热情地对他们笑着。
她坚持让米茜立刻搬进来。这一天将用于整理必需品和安顿下来。规矩里没提缝纫机的事,但米茜还是问了。她很高兴泰勒森太太不反对她把缝纫机放进房间。她会感激这台机器的,它可以帮她缝制即将到来的宝宝的衣物,也能打发时间。
泰勒森太太告诉他们,晚上六点准时用餐,到时候见面。如果中途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敲厨房的门。
威利把马车驶到泰勒森家门前,整理开始了。哪些该带哪些该留实在不好决定。米茜总是想什么都带,而威利总能想到她可能需要或想要的东西。最终他们达成了折中方案,米茜顺利安顿在楼上的小房间里。威利也搬进了他这一周的随身物品。他随后把马车送回镇外,由亨利照看。
六点整,拉海夫妇顺着楼梯来到走廊。饭菜香味引导着他们轻松地找到了餐厅。桌子已经摆好,设了四人位。
一位男士已经坐下,手里拿着叉子,不过看到他们进门,还是礼貌地放下了叉子站起来迎接。他脸上没有太多笑意,但也谈不上冷淡。
“你们好,”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向威利伸出手,“我叫J.B.泰勒森。”
米茜心想,B 是 Ben,那 J 又是什么呢?
“我是威廉·拉海——这是我太太,梅丽莎,”威利回答。米茜不敢看着“威廉”,否则她会忍不住笑出来。
泰勒森先生点点头,“请坐。”显然他只想赶快开吃。
威利为米茜拉开椅子,自己坐在她身旁。正好这时,泰勒森太太端着两碗菜从厨房走进来。
“来啦,”她说,“我早就跟本说过,要六点整。”
所以 B 是 Ben。但 J 是什么,依旧成谜。
泰勒森太太坐下后,泰勒森先生很简短地为食物祷告,就像他打招呼时一样例行公事。一旦祷告完毕,他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餐盘上了。豆子、土豆和肉虽然做法简单,但很可口,在经历了单调的旅途中饭菜之后显得格外美味。
泰勒森太太没让谈话停下来。她的问题接二连三,几乎不给人回答的空档。她提出了许多关于孕妇该吃什么、该做什么的建议,其中大部分确实很有道理。
饭后,泰勒森先生把椅子往后一推,从口袋里掏出烟斗。
“本哪,”泰勒森太太提醒道,“烟味对拉海太太这状态可不好。你干嘛不去门廊抽?”
米茜感到有些尴尬。“没关系的,泰勒森太太。我们也正打算出去散个步,别把你丈夫赶出自己的屋子。”
但泰勒森先生已经起身。“我本来就更喜欢在门廊抽——这屋里太闷热。”他拿上烟斗和烟叶,朝门口走去。“你抽烟吗?”他问威利。
“不,先生。”
“那你也可以陪我聊聊。”
威利跟着出去了,米茜则开始帮泰勒森太太收拾桌子。
“哎呀哎呀,”泰勒森太太急忙说,“你房租里可没写说要打折换你干活。”
米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为了打折。我只是想帮帮忙。”
“好吧好吧,要是你愿意也行,但这不是必须的——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变化。”
米茜帮着把剩菜和碗碟送到厨房。屋里真的闷热得难以忍受。她终于告辞,去找威利。她确实想出去走走了。
他们独处时,威利第一句话就是,他觉得很安心,知道米茜有人照顾。
她本想回他一句“我自己照顾自己也没问题”,但她忍住了。她知道这段分离对威利来说也很难,他之所以这样安排,完全是出于无奈,是为了她。
于是,米茜下定决心,这段他们还能在一起的日子,她要努力让它变得平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