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牧场
“我们快到了。”威利兴奋地宣布，“就在那座小山后头。”
他们已经走了六天。为了不让米茜和宝宝太过疲累，威利每天傍晚都比平时更早地停下来休息。现在是第七天中午。
米茜努力吞咽口中的唾液。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的梦想——她与威利共同的梦想——就“在那座小山后”。然而，他们一路所经过的乡野景色甚至比泰茨福德交汇镇周围还要荒凉。直到亲眼看到地貌有任何改善的迹象，米茜实在很难相信前方会有任何真正的变化。连绵不尽的光秃秃的小丘上，只长着些粗糙、发黄的草。风中滚动的风滚草不停翻腾、跳跃，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偶尔出现一两株仙人掌，或一小片裸露的岩石，是风景中少有的变化。但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她多么希望能分享威利的那份热情。
远处，一道暗色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米茜曾期待——甚至盼望——那片群山能成为她的朋友。但山始终保持距离，只留下模糊的剪影，沉没在昏暗的雾色之中。
“有时候它们是紫色的——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几乎发粉，”威利曾告诉她，“要看太阳怎么照。等到冬天山头积雪时，那可是耀眼的白啊。”
“从我们家能看到山吗？”米茜曾满怀希望地问，她渴望能欣赏这片群山在四季中的千姿百态。
“从我们那片山谷看不见，”威利回答。“要看见山得盖在高地上——可你不会喜欢那样。风太大了，没遮挡。”
“风太大……”米茜此刻轻声重复着他的回答，回想起那番话。“真的太大了。”她将厚披肩更紧地裹住自己，以抵御这不断吹袭的劲风。
那么，从他们的屋子能看到什么？她曾也问过威利。
“往东边那道沟望出去，”威利说，“就能望见整个牧场。那是一片低矮丘陵，一望无际，什么都挡不住视线。”在威利眼中，这样的空旷视野仿佛是一种极大的恩赐。可米茜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却让她不寒而栗。
他们此刻终于登上那座小山，威利拉住马队。米茜闭上双眼，她宁愿还不睁开。
“看吧！”威利得意地宣布，“这就是啦！是不是很棒？”
米茜慢慢睁开眼。
就如威利所说，在一个小山谷中，散落着几栋小建筑，还有看起来绵延数英里的围栏。
“你说过这儿是绿色的。”米茜嘴唇僵硬地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春天的时候是。现在是深秋，哪儿都不绿了。”威利语气依旧乐观，“你觉得怎么样？”
米茜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她不愿让威利失望——但她也不想撒谎。
“这……这……真的挺特别的。”她尽力回答，庆幸自己还记得威利曾用过“真特别”这句。
“当然啦。”威利笑着附和，显然把她的话解读成赞许。
他指着山谷，靠近她说道：“那边是马圈和牛圈的围栏。”
米茜短暂地想了一下，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别人会看不到这些围栏——它们几乎占满了整个山谷。
威利继续说：“那栋是谷仓。之后我们会盖个更大的。那是工人宿舍，伙房就在旁边。”
“房子在哪儿？”米茜问。
“临时的房子？就在那儿。”
米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临时住处，看起来和工人宿舍、伙房、谷仓一样，全都像一大堆枯草。
“那是用草皮盖的。”威利如实解释。
“草皮？”
“是啊。把草皮从地里割下来，一块块堆叠起来。冬天住起来可暖和了。”
米茜吞咽着，睁大眼睛，心跳加速。“草皮……”她低声说。她嘴唇颤抖，努力控制情绪，转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反应。
威利驱赶马匹继续前行，车轮咕咚咕咚地滚过土路。米茜再次闭上眼。她知道，所谓的“山那边的奇迹”并未出现。那不是童话的尽头等待着她，而她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奇迹来帮助自己度过眼前这场心灵的煎熬。
远远看草皮屋已经够让人震惊了，但当马车停在这间低矮的小屋前时，米茜近距离看到它，感受到的冲击更大。她紧咬下唇，不让哭声溢出口中。
亨利早已赶到，为了宝宝升起了火炉，他此刻正满面笑容地迎出来。
烟从那根小小的烟囱口冒出，随风消散。米茜闻出了那熟悉的刺鼻味——牛粪饼的味道。旅行途中他们因缺乏木材曾不得不用它当燃料，可米茜从未真正接受或喜欢过。她坐在车上环顾四周，意识到这里压根没有木头——几乎连一棵树都看不到。
威利搀着她下车。她站在原地，调整自己的双腿和思绪，准备面对这间看起来如同童话背面的“新家”。
威利在前带路，米茜低头跟着他钻进了黑暗的草皮屋。
正午时分，屋里却依旧昏暗，米茜的眼睛花了好一阵才适应。她终于能看清周围时，环顾这个只有一间的小屋。角落里是他们的床，却不是她想象中那张铺着整齐被子的床，而是一个搭在木台上的简陋铺位，上面随便扔了一条被子，看得出是男人匆忙铺的。
小黑炉就在冒烟的烟囱下。旁边是张小桌和两张凳子，被推进了桌下。一排乱七八糟的架子沿墙而设，罐头、陶罐堆放其上。
两扇小窗小得几乎无法从中看出去，而且必须弯下腰才行。脏兮兮的小玻璃片被紧紧镶嵌在草皮墙中。米茜心里一阵纷乱，却还是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把窗子洗干净。她几乎对自己在这个时刻竟然还会注意窗户的脏污感到惊讶。
她的目光移到屋顶。那也是用草皮铺成的，只靠几根木条、麻绳和铁丝勉强支撑，看起来随时会掉下一块。她不禁担心：它会不会塌下来？砸在她，或者她的宝宝身上？
她连忙低下头，以免眼泪泄露情绪，立刻注意到地板——竟是泥地！结实却不平整的泥地。米茜猛吸一口气，而威利却依然兴致勃勃地说着话。
“这地方虽然简陋，但很暖和，也够紧实。明年咱们就盖真正的房子——不论是石头的还是木头的，你来选。”
“咖啡煮好了。”亨利喊了一声。威利走上前，从米茜怀里接过内森。她本舍不得松手，但还是缓缓放开了，威利将他放在床上。她抬头看了看床上方的天花板，确定没有草皮会掉落。
“坐这儿。”亨利招呼她，米茜木然地照做。
热咖啡让她略感清醒，手脚也终于动了起来。她感受到亨利在看她，知道自己得说点什么。
“嗯……”她努力咽下喉中的哽咽，勉强一笑，“打扫起来肯定不麻烦。”她看到亨利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了。
威利握住她的手：“我知道第一年不会轻松，米茜——但你等着。明年，我保证，我们会给你盖出你想要的家。”
米茜再喝一口咖啡。亨利煮得又浓又苦——可她现在正需要它的力量。
“那些箱子和我那些东西呢？”她低声问道。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说了“我的”这个词，但也知道自己无法避免。
“都放在谷仓旁边的后棚里啦。我们也不知道你会想先用哪些。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去拿。”
米茜环顾四周，这屋子已经塞得满满的。
“我想……还是先别拿了吧。这里实在放不下更多东西了。还有，威利，请你把我的缝纫机也一并留在那里，好吗？”
威利原本想争辩，但他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房间后，也停了下来。
“确实……有点挤。”他说，“真奇怪，你不在的时候，这地方看起来空荡荡的。”
“你那车队还停在外头呢。”亨利插话道，把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我还是出去照料一下牠们吧。你想把马车停哪儿？”
“就拉到屋旁边吧。我们还得把这小家伙的东西都搬进来。”
亨利点点头，便出门去了。
“亨利住哪儿？”米茜一边拨弄着杯子一边问。
“在工人宿舍。”
“一个人吗？”
“不，现在有三个工人在那儿住。两个是帮工，一个是伙房厨子。”
“那肯定挺挤的。”
“他们东西不多。”
“你现在的牛多了？”
“起步还不错。”
“马呢？”
“一串还算不错的马。”
“那你大致上也都安排妥当了吧？”
威利缓缓点头，把杯子往后一推，两手捂住一脸疲惫的脸。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低下头望着窗外那一片荒凉。
“米茜，”他背对着她说，“我这是个错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之前没意识到。大概是太孤单了，脑子都糊涂了。我根本就不该把你带来。我本该把你留在泰茨福德那边，等我建好一栋像样的房子。这儿根本不适合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米茜默默走到他身边，为自己的情绪过于明显而深感愧疚。她知道，自己的失望之情让威利看见了，一定伤他很深。
“哦，威利，”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向自己，“没关系的，真的。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有点惊讶，但我会习惯的。真的。我一定会适应的。我永远都不可能一个人留在泰茨福德——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宁愿——不，是我更愿意——更愿意在这里陪着你，也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房间里。”
威利紧紧地抱住她，“米茜，对不起……对不起，”他低语，“但不会一直是这样，我保证。等我一有机会，我会补偿你。你会有一个和你娘家一样好的家……一个你值得拥有的家。”
我的家！米茜闭上眼想道。哦，要是我还在家该多好！那才是我真正该待的地方，不是吗？为什么威利不能满足于那个家呢？
她望向熟睡中的宝宝，泪水刺痛了眼睛。威利轻吻着她的额头。如果她能不抬头看他，也许就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内森轻轻地哭了起来，米茜便顺势从威利怀里轻柔地转开，脸却始终没抬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声音，说：“他饿了。我想我该先照顾他。”
“我去把他的东西拿进来。”威利说着伸手去拿帽子，“米茜。”他在门口停住，转身看着她，“我爱你。”
她看着他，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他才走出门去。
我宁愿在这儿陪着你，也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房间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