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冬天与圣诞
米茜提起两个已经很沉的水桶,缓慢地向前走了几步。她“砰”地一声把桶放下,弯下腰,从几近结冰的地面捡起牛粪饼。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的披肩乱舞,她努力将披肩裹得更紧些。她的手指被冻得发麻,她懊恼自己怎么没戴手套。
终于,第二个桶也装满了。她费力地将它提起来,慢慢走回她那间草皮屋,桶一边走一边磕在腿上。她还得再去取两桶,才能应付今天所需。想到还得再出去一次,她就心生畏惧。她的手臂和背部已经酸痛不堪,现在为了装满桶,她不得不离房子越走越远。
快到草屋时,她听见小内森在哭。她赶紧加快脚步。可怜的小家伙!他已经哭了多久,等着吃饭了?
米茜放下水桶,然后走到角落的水盆边彻底洗手。冷水让手指更为刺痛,她用粗糙的毛巾拼命搓揉,试图让血液重新流通。终于,她的手指恢复了一点知觉。她甩掉披肩,快步走向婴儿床,还没走到,就开始对内森轻声哄着。
她已经在这间拥挤的草皮屋里生活了整整两个星期。若不是有内森,她甚至无法维持基本的运转。这个小宝宝,为米茜原本灰暗的世界带来了生命与意义。
空气越来越冷,风也更加刺骨。威利满是忧虑的眼神常常仰望天空。一场夹着冰雨和大雪的冬季暴风,随时可能在他和农场工人尚未准备妥当之前突袭他们。米茜心里也在担忧她日渐见底的燃料堆,可她没说出口。没必要再让威利烦忧更多。她心想,女人自己撑起炉火的责任是应当的。只是她不知道一旦大雪覆盖大地,她该怎么去采集燃料。这些事,连同其他关于生存的忧虑,像根刺一样时刻挂在她心头。
她为内森换了尿布,喂饱他,然后将他搂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才轻轻放回床上。
米茜检查了小炉子上的咖啡壶。从娘家带来的那口大炉子——是她母亲坚持让她带的——还被封存在木箱里,因为草屋实在太小,放不下它。她将水壶推向火焰正旺的中心,让水快点烧开。威利也许很快就会进门,他肯定会冷得直发抖。但最先传进她耳里的,却是亨利在门外的声音。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不管还有啥没干完。雪随时可能来。”
“嗯。”威利同意,“你说得对。确实拖太久了。明早第一件事就干这。我们用两辆马车,全员出动。”
“他们会介意吗?”
“我不是头儿吗?”
“当然是啦。”亨利说,语气中透出笑意。
“不过我估计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是来牧牛的——不是来捡牛粪的。”
“走着瞧。”威利说着,跟亨利一起弯腰进了门。
**哦,**米茜心想,如果这真是我希望的那件事就好了。
第二天早餐过后不久,两辆马车和五个工人就出发去为冬天采集牛粪饼。整整一天,他们来来回回地运送。为伙房堆了一大堆后,他们格外体贴地为米茜多准备了一份,将燃料堆在房子后面的一个草皮小棚里。这样一来,等大雪封地时,米茜就不必再费力从雪地里刨冰冻的牛粪饼了。
米茜望着储藏棚里堆满的一堆堆燃料,几乎要落泪。冬雪将至,而她若还得自己去捡这些,简直难以想象。**谢谢祢,上帝,**她在心里低语,**谢谢你,威利——也谢谢你们每一个人。**她的内心充满了轻盈的感激。她努力想找个方式表达这份深情。她抬手取来大咖啡壶,装满热腾腾的咖啡,至少让这些男人在回来时能暖暖身子。
第二天,男人们继续搬运牛粪饼,第三天也没停——甚至将多余的堆在小棚旁边。在米茜眼中,这些燃料足够烧一辈子。听那些工人咕哝和皱眉的样子,也许他们也觉得这堆太夸张了。但威利坚持说,他必须确保他的妻子整个冬天都有足够的柴火取暖。
牛粪饼准备齐后,米茜的日子变得轻松了些。但她也突然发现,时间更难打发了。这个小屋子几乎不需要太多清理。米茜勉强扫扫地、铺床、做饭、洗碗。当然,她有时候还得去泉边提水,尽管威利每天出门前会先帮她装满两桶,但还是远远不够。
她决定给亨利织一双袜子——然后继续给每一个农场工人也织一双。她要在圣诞节前织好。当袜子都织完,米茜又坐着,无所事事,她便又决定为每个男人织一双厚实的羊毛手套,以备寒冬之需。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牛仔们会不会觉得戴毛线手套太娘气了。但最终她还是动手了。
米茜对这些人并不太熟悉。那个高个、脸瘦、鼻子大、表情严肃的叫克莱姆(Clem)。那个矮个子、喜欢吐烟草汁的是桑迪(Sandy)。她最熟悉的还是“库奇”(Cookie)——也就是伙房的厨子。他是个安静但和善的人,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无所遁形。他的脸很普通,但只要一笑,就顿时亲切起来——而每当他看到米茜或她的小儿子,他就会笑。库奇走路一瘸一拐,那是他愿意留在厨房做饭、不去牧场的原因。他说是某次驯马摔伤了臀部和腿。米茜很高兴他在,虽然他们不常说话,但他偶尔的点头与微笑,总能给她带来一丝亮光。
最让米茜头疼的,是给婴儿洗衣服。水得从房后的泉眼提来。威利每天早上会帮她装满两桶,但那远远不够。草屋里的小炉子太小,放不下大水盆或煮衣桶,米茜只好一壶一壶地烧水。等一壶水烧热,上一壶已经凉了。她从小被教导必须用热水洗衣,如今简直要被耗光耐心。
第一场冬季风暴来势汹汹,凶猛异常。呼啸的狂风卷着锋利的冰粒,狠狠拍打着草皮屋那几扇小小的窗户,冰雪在屋角间打着旋,像要将整间房子吞噬。积雪迅速堆起高高的雪堆,掩埋了路径上所有的障碍物。米茜默默祈祷,愿他们这座小小的草皮屋能撑过暴风雪的怒吼。
威利坚持和工人们一起出去照看牲畜,而米茜却觉得他更该留在屋里才是明智的选择。牧场上的所有人整日骑马巡视,只为确保那三百头已打上“Hanging W”烙印的牛在暴雪中不至于失散。
他们直到傍晚才疲惫地回到屋里,说是将牛群赶进了一个盒状峡谷,希望那儿能为它们挡住最恶劣的风雪。
可威利依然焦虑不安,在屋里来回踱步,不时弯下身透过那小小的窗玻璃窥视外面肆虐的风雪。
到了第二天下午,风暴总算缓了一些。亨利和桑迪骑马出去查看牛群。他们回来后带来了好消息——所有牛都还在。威利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积雪并没有融化,米茜意识到,冬天不会轻易退去。泉水很快就结冰了,她只得靠融雪来供应用水。这是一项令人烦躁的工作,尤其是到了洗衣日更是艰难。她也不喜欢雪水的味道,但渐渐也只能适应了。
米茜发现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单调重复,甚至可以说是乏味至极。厚厚的积雪将小草屋围得严严实实,就连那些原本就空旷而冰冷的丘陵也都被遮蔽了。搬运取暖用的燃料、融化足够的雪来维持一家人的用水……这些繁琐的劳作,成了她每日唯一的事情,却没有任何满足感。
她无比庆幸自己还有内森。随着小内森渐渐开始对周围的世界有了反应,每当米茜看向他,他便朝她露出甜甜的笑容,她的日子才终于有了些许意义和目的。她几乎整天都在对他说话。要是没有他,在这间阴暗狭小的草屋中,这一个个漫长又空虚的冬日将变得如同牢笼一般令人窒息。
“谢谢你,天父。”米茜常常祷告,“谢谢你赐下我们的儿子。也求你帮助我保持喜乐和耐心,为威利营造一个温暖的家。”
当米茜把宝宝的衣物一件件晾挂在穿过屋子的绳子上时,她突然意识到——离圣诞节只剩几天了。
她从晾着的尿布下弯身穿过,走向墙上挂着的另一张手工日历。果然,只剩下四天。
她环顾四周。圣诞节?在这里?她飞快地摇了摇头,试图眨去眼中的泪水,并责备自己。可心中那份隐隐的痛楚,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挥散的。她怎么可能让这间草屋有一丝圣诞的气氛呢?
那天晚上,她和威利坐在小桌边吃着炖菜和饼干时,米茜提起了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再过四天就是圣诞节了。”
“圣诞节?”威利一脸惊讶。“这么快?天哪,时间过得真快!”
米茜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尖锐的反驳,但她强忍住了。
“圣诞节!”威利又重复了一遍,“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咬下一口饼干。“我大概没办法给你准备火鸡……鹿肉烤肉可以吗?”
“我想可以。也许库奇可以教我怎么做。”
“一个人过圣诞节会挺难熬的,对吧?”威利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我一直在想,”米茜说,“为什么我们不请工人们一起来?”
“来这儿?”
“为什么不呢?”
威利望着挂满宝宝衣物的晾绳。“地方太小了。”
“我知道,但我们可以凑合着过。”
“那就两个两个地来?”
“那样就不像圣诞节了。”
“那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把饭菜都摆在桌子上和炉子边,大家自己盛,坐哪儿算哪儿——凳子上、床上都可以。我记得工棚还有一张凳子,库奇的伙房里也有一张。”
威利笑了。“你是真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是吧?”
米茜低下头,没有回应。
“好吧,”威利说,“那就请他们来。”
“你能去请他们吗,威利?我……我平常不太见得到他们。”
“当然,我去。几点?”
“就定在一点吧。”
威利点点头。“我去给你弄块鹿肉烤肉。”
“也许让库奇帮忙在他的炉子上烤,这样我这边就能腾出来做别的菜。”
威利再度点头。“我去跟他说。”
库奇答应了烤肉的事。等到圣诞节那天,米茜就开始忙着准备剩下的饭菜。她手上的材料并不多,但用巧思弥补了不足。她一直藏着几瓶妈妈做的果酱,就为这样的时刻留着。她打开果酱,用其中一部分做了小果酱馅饼。她从家里带来的罐装胡萝卜和黄豆也拿出来搭配鹿肉。剩下的土豆是她留着春天打算种的种薯,外表干瘪破旧,但她仍然祈祷它们还有生命力。她不舍得动用那些土豆,尽管一想到配菜是土豆,她就忍不住咽口水。于是她改烤了一大盘松软的饼干,还拿出最后一瓶蜂蜜来搭配。
男人们来到时,库奇小心翼翼地端着那块香喷喷的鹿肉烤肉,而米茜也已准备妥当。
“在我们开吃之前,”威利说,“我还有一样东西要拿进来。你们也看到了,这儿地方不大。”——这句话引来一阵大笑——“所以我把它留在后棚了。”
他很快带着一棵灌木回来了,用小桶支着直立放好。灌木上挂着米茜用线头打成的一个个小蝴蝶结。
“没棵树,总觉得不像圣诞节。”他带着点歉意地说。工人们欢呼起来,而米茜,忍不住泪流满面。
等欢笑声渐渐平息,威利费力地挤到屋子中间,带领大家祷告:
“天父,我们有太多事情要感谢你。感谢你赐下这香喷喷的食物,让我们得以一同分享;感谢这小屋的温暖;感谢今天能与朋友们共度,也感谢远方的亲人;感谢过往圣诞节的回忆,感谢我们健康的儿子内森·以赛亚。最重要的,亲爱的神,感谢我妻子,她赐予了我们这个圣诞节,让我们再次记起,你赐下的最大礼物——就是你的儿子。我们怀着感恩的心领受这份礼物。阿们。”
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香味四溢的饭菜,米茜安静地坐着。她努力不让思绪飘回父母的家。若她此刻能在那里会是什么样?在宽敞舒适的屋里,摆上一大家子的圣诞大餐:新鲜黄油、土豆泥、火鸡、烤南瓜和加了鲜奶油的苹果派……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盘子——切片的鹿肉淋着肉汁,罐装胡萝卜和黄豆旁边是一块没黄油的饼干。但她提醒自己,过去的一年里她吃过的东西比这还简单。这顿饭已算得上是一场盛宴了。工人们显然也这么觉得。当轮到果酱馅饼和咖啡登场时,他们一个个都满脸期待地舔着嘴唇。米茜小心地穿过人群去看看内森。屋里几乎寸步难行,但这份拥挤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笑声更加亲切。
“儿子啊,”她轻声对宝宝说,“你将来可能一点都记不得这个日子,但我还是想让你一同参与。这是你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只有一个吻,和一屋子朋友的欢笑。”她将他轻轻抱在怀中。
饭后,米茜鼓起勇气,把早已准备好的袜子和羊毛手套一一送给每个男人。她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感动。她很快意识到,也许这真的是他们自童年以来收到的第一个圣诞礼物。
库奇动了动身子,咕哝着:“得换个地方坐——炉子熏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克莱姆一声不吭,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
米茜默默祷告,希望他们不会因为没有礼物回赠而感到尴尬。
等大家尽自己所能表达完谢意后,米茜轻声开口:“现在……我也想谢谢你们送给我的礼物。”
五双眼睛——加上内森是六双——都看向她的脸。
“谢谢你们,”她有些羞涩地说,“谢谢你们一直那么忠心地为我丈夫工作,让他的担子——也就是我的担子——轻松许多,谢谢你们没有向我们提出我们无力满足的要求。”她停了一下,笑着补充道,“但最要感谢的,是你们搬的那一大堆牛粪饼。我一次又一次地为它们感恩。”
米茜忍不住轻轻笑出声。男人们既理解她的真心,也听出话里的幽默,便都跟着笑了起来。
她当时尚未察觉,自己已经为这一生结交了几位真正的朋友。在这间小小的草屋里,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她任何能给予的帮助。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个娇小、年轻而美丽的女人,脸颊健康红润,眼中泛着泪光,穿着一身鲜亮的布裙,怀中是粉嫩的内森正专注望着她的脸——那一幕,成了他们此生最珍贵的圣诞回忆。
后来亨利拿来他的吉他,大家一起唱圣诞颂歌。库奇只是静静地坐着听,桑迪偶尔吹几句口哨,而令米茜惊讶的是——克莱姆竟几乎能把每首传统颂歌都唱出来。
这个小小的聚会真的很难结束。米茜往火炉里又添了几次牛粪饼。小内森从一个人怀里转到另一个人怀里,连平时冷峻的克莱姆都抱了他一下。
最后,米茜又重新煮上一壶咖啡,她庆幸自己提前多做了几份果酱馅饼,每人还能再吃一块搭配热咖啡。
男人们一边吃着点心喝着咖啡,一边慢吞吞地准备离开,最终他们踩着厚雪一步步走回工棚。
米茜轻声哼着歌,边洗着碗盘。反正之前也挤不出地方洗碗,现在正好。
威利戴上帽子外套出门了,米茜以为他是去看马。她正喂着内森时,威利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盒子。米茜一脸惊讶,他便回答她未出口的问题。
“我在我们离开泰茨福德之前就做了圣诞购物。”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开始拆。
“我这份礼物……大概不太配现在这屋子。我那时想着是放在我们‘真正的家’里。不过,还是拿给你看看吧,看完我们可以收起来。”威利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果盘——是米茜见过最漂亮的果盘。
“威利!它真美。”她轻声惊叹。
看到米茜露出笑容,威利松了口气。他小心地把果盘放在桌上。
“你照顾完内森后再慢慢看看,我再把它收起来,省得碍事。”
“不,”米茜摇头,“别收走,让它留在这儿,好吗?”
她把宝宝放在床上,走到桌边,双手轻轻抚摸着果盘。“它太漂亮了。谢谢你,威利。”
她仰起头亲吻了他一下。“我不想把它收起来。这果盘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承诺。我……我需要它留在这儿。你明白吗?”
威利将她搂入怀中。“我明白。”
沉默片刻后,威利轻声说道:“米茜,我想……我想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天你让五个人有多开心。”
“五个?”
“四个牛仔……还有我。”
米茜心中满满的喜悦,笑着说:
“那就算上六个吧,威利……因为我把能做的都做了,而所有的喜悦,最终全流回到了我这里。我自己得到了最大一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