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瑞贝卡·克莱
米茜收拾饭后残羹时，威利正从小溪边挑水回来，准备重新装满他们的水桶。两人随后便挽着胳膊，一起去拜访克莱一家。这是一段悠闲的散步，他们时常停下来和路上的旅伴寒暄。米茜把她认识的女人和孩子介绍给威利，而威利则把她介绍给自己已认识的男士。
路过柯林斯家的马车时，米茜停下来问有没有需要帮忙洗的衣物。柯林斯太太告诉她至少还有一天的衣服够穿。米茜暗自松了一口气，希望脸上没有露出出来。若真的需要，她当然愿意帮那位年轻妈妈一把，但她自己的身体还因头两天的跋涉而酸痛不已。也许明天她就会开始恢复正常了。
当他们终于来到克莱家的马车前时，威利向约翰打招呼，并自豪地介绍了米茜。约翰则唤妻子丽贝卡下车。后来米茜回想起这个场景，她不确定自己本来期待看到什么，但丽贝卡推开帆布，从车上缓慢下来的那一刻还是令她感到惊讶。丽贝卡面容疲惫，看起来非常年轻，但当她看到米茜时，那一抹轻柔的微笑立刻点亮了她的脸庞。她那长长的赤褐色头发用一条深绿色的丝带束在脑后，苍白的脸上透出点点绿色眼眸的光辉。丽贝卡确实长得漂亮，但她的吸引力远不止于外貌。米茜立刻生出想要认识她、成为朋友的念头。
丽贝卡双脚稳稳踏上地面后，便伸手向米茜问候。
“我是丽贝卡·克莱。”她轻声地说道，语气沉稳，“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梅丽莎·拉海，”米茜回答。她不确定为什么用了自己的本名，但她觉得丽贝卡应该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大家都叫我米茜，”她很快又补充道。
“我也叫贝琪。”
“这名字真适合你。”米茜温柔地笑道。她转向威利，“这是我丈夫威利——他认识你家约翰。”
“是的，约翰跟我说过。我一直很想认识你们俩，可是过去两天我有点娇气。希望很快我就能像大家一样走上一段路。我相信跟你们相处肯定比自己闷着有趣得多。”她伸手一指，“请坐吧。我们没什么椅子，但那几块被约翰搬过来的圆石其实还不错。”
米茜也跟着贝琪笑了笑，四人便在石头上坐下，开始谈话。约翰添了点柴火，“希望这点火能驱散些烦人的蚊子。”他一边走向柴堆一边说道。
“你们要去哪儿？”威利问道，这是所有西行旅人见面最常问的问题。米茜心中不免也期待，是否能从他们口中听到未来邻居的消息。
“我们会随这支马车队走到泰茨福德交汇站，然后在那里休整几天，再跟一支往西北走的队伍出发。”约翰答道，“我哥哥去年就去了那里，还写信回来，说那边的麦田好得不得了。他恨不得我们快点到，他好带我们去看看。说是根本不用清理土地——直接下犁就能种。”
米茜觉得难以置信，但也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她不禁感到失望——看来克莱一家并不会成为他们的邻居了。
“你们呢？”约翰克莱反问。
“我们到了泰茨福德后就接着跟着南下的补给队。我在南边的丘陵地带买了块牧场。”威利回答。
“你喜欢那地方？”
“梦一般的美。”威利眼睛一亮，开始讲起他最喜欢的话题，听众又是第一次听他讲。“那边全是山丘和天空，还有满是青草的小谷。那一带树木不多。我要盖房的那个小山谷里倒有几棵树，但远不及我们从前那儿的树林。”
“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根本就没树。”约翰插话道。
“我真无法想象没有树的地方。”贝琪慢慢说道。她语气中流露出的惆怅，让米茜立刻知道这对她将是一种考验。
米茜也喜欢森林，心中不免泛起同情，但她很快压下了情绪，说：“我们会习惯的。”
贝琪笑了笑，“我想是的。反正我可能也会太忙，没时间注意这些了。”
男人们站起身去检查约翰马具上的问题。约翰说肩带某一处正好磨到那匹黑马的右肩，他得找办法解决。男人们去讨论马具的事后，米茜和贝琪便自己聊了起来。
“你有没有留下什么家人？”米茜想到自己父母，问道。
“只有我父亲。”贝琪答道，“我十五岁时母亲去世了。”
“你现在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呢。”米茜笑道。
贝琪也笑了，“大家都这么说。大概我就是长得嫩。我敢打赌我跟你年纪差不多——我十月就满十九了。”
米茜吃了一惊。“那你几乎和我同岁。你宝宝什么时候出生？”
“两个月后。我们希望一切顺利，届时能赶在泰茨福德镇生下来。那儿有个医生你知道吗？”
“真的吗？”米茜说，“我都不知道那镇子这么大。”
“哦，那其实是个挺重要的地方。几乎所有的马车队都会经过那里，然后再各自分开往不同方向走。”
“我真希望你是跟我们走一条路。”米茜真诚地说。
贝琪坦率地看着她，“我也这么想。若是知道你能当我的邻居，就算一天马车的路程远，我也不会觉得这么害怕了。”
两个年轻女人静默了一会儿。米茜一边拨弄披肩的下摆，贝琪则随意地拨弄着火堆。
“米茜……”贝琪轻声说，“你会害怕吗？”
米茜没有抬头。
“是说，搬去西部这件事。”
“会。”
“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米茜迟疑地说，“威利那时非常兴奋，而我也真的以为自己也想去。其实我现在也还是想去，真的。但是我没想到……我会……我会这么难过，离开妈妈和爸爸竟然这么痛苦。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感到这么……这么空虚。”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终于抬起头，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是的，现在我开始感到害怕了。”
“谢谢你告诉我，米茜。我很高兴我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我从没对别人说过，甚至连约翰都没说。我真的很想帮他实现梦想，但是……有时候……我害怕我做不到，害怕我的思乡情绪会让他没办法真正快乐。”
米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会想家？”
“当然会。”
“但你没有妈妈要离开啊？”
“也许正因为如此更想家。我爸爸太爱我妈妈了，她去世后他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我成了他唯一的依靠。而当约翰出现时，我……我实在太爱他了，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她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所以现在……我把爸爸一个人留了下来。”她一下子说完了这句话。
贝琪眼里满是泪水。她擦去泪水，继续说：“如果妈妈还在，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他。我真的好想他……非常非常想。他是个好人，米茜，身体强壮——高大、有肌肉、坚韧。但在内心深处，他是那么温柔，那么……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这次是米茜眼中泛起了泪花。她点点头：“我明白。我也认识这样一个男人，我一点也不惊讶他也在默默地为我落泪，就像我也常常在为他哭泣。至少他还有妈妈和那些还在家的小家伙们陪伴。”
“所以你也会孤单吗？”
米茜轻轻点头，作为回答。
“我想，这种感觉应该会慢慢好转。”
“我希望如此，真的希望如此。”米茜深情地说，“我指望上帝会让它变好。”
“你是说……你会跟上帝说话？”
“哦，是的，若没有祂——”
“我太高兴了！”贝琪叫道，“祂也给了我每日的勇气。我不是很勇敢……即使有祂。但若没有祂，我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米茜吸了吸鼻子，两人因贝琪的坦白笑了起来。
“我真庆幸有威利陪着。”米茜说，“他一个人的勇气就够我们俩用了。”
“约翰也是。他对我们的未来只有满满的期待。哦，我真的希望我不会让他失望。”
米茜伸手握住贝琪的手，坚定地鼓励道：“你不会的。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坚强，不然你也不会来到这里。”
“哦，米茜，我希望如此。”
“你……害怕吗？关于孩子的事？”
“有一点。但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主要是我觉得很累，还有点晕车，晒太阳和马车的颠簸让我不舒服。我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能走一走。”
“你走的时候可得小心，别一次走太久。”
“约翰觉得走走对我有好处。他说新鲜空气和锻炼正是我需要的。他妈妈生了九个孩子，一个都没耽误干活。”
“哼，约翰的妈妈可真厉害。”米茜心里想，但她没说出口。她只是说：“我们这儿有个接生婆。她接生过很多孩子。如果你该多走走，她会告诉你。”
“约翰跟我说过她，但我还没见过。”
“你会喜欢她的。我今天见过她。她就是那种很适合帮人接生的妇人。如果你愿意，我带她来见你。”
“你愿意吗，米茜？我实在没力气去找她，可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如果我妈妈还在……”贝琪没说完，眨了眨眼睛。
“我明天带她过来，如果可以的话。”米茜温柔地保证。然后她说，“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和威利——我爸爸送给我们一节特别的经文。我们算是把它当作属于我们自己的经文了，不过其实谁都不能独占上帝的应许。祂的应许是给所有儿女的。我想把这节经文分享给你。希望它对你也一样特别。这是在以赛亚书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背诵道：“‘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这一节经文的应许太丰富了，但我相信神是认真的。祂会——而且确实——与我们同在，无论生死。我知道祂始终与我们同行。”
“谢谢你，米茜，我真的需要这份真理。明天你再来的时候，可以帮我找出那节经文在哪儿吗？现在天太黑了我看不见，我想自己看看那段话。你愿意吗？”
“我很愿意。”
男人们已经去看马了，还给那匹黑马的伤肩抹了威利的药膏。米茜的话后，周围只剩下柴火劈啪作响的声音。她心里很想告诉贝琪那个好消息，但还是忍住了。威利必须是第一个知道的。她得快点告诉他，这样一直瞒着不太好。只要他别太担心就好了。如果她能克服疲惫，打起精神来就好了。她很感恩自己没有晨吐的问题。
贝琪打断了她的思绪：“米茜，我得承认我撒了个谎。我不是‘有点怕’，我是真的很害怕——害怕孩子出生时没有医生，害怕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对孩子一无所知，既不懂怎么生，也不懂怎么照顾。想到可能要在西行途中生下这个孩子，我简直快吓死了，可是约翰他说……”
她慢慢地摇头，没有说完。
米茜赶紧开口：“约翰是对的。那个宝宝很可能会在泰茨福德出生，在漂亮的房间里，有医生照料。但如果……如果那小家伙非得提早来，我们也有科森斯基太太——她可是最好的接生婆。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她会让你放心的。我一有机会就把她带来。”
贝琪笑了，“谢谢你，米茜。你一定觉得我爱哭鬼，竟然为一件普通的生孩子事情这么大惊小怪。我想见见那位科……科……她叫什么来着？也许她还能让我感觉好些，我就能跟你一起走一走了。现在我觉得自己的骨头全都被那颠簸的马车震得散了架。”她笑着站起来，“他们该回来了。你觉得他们想不想喝点咖啡？”
星期六晚饭后，布雷克队长召集所有篷车队成员集合。
“向西迁移的旅程有时会挺乏味的，”他平淡地说，“所以如果你们谁会演奏哪怕只会发出吱吱声的乐器，咱们就拿出来吧。”
亨利拿出了一把吉他，魏斯先生则带来了一把略显破旧的小提琴。大家围着营火安排了一场唱歌时间，人们兴致勃勃地加入，即使不熟悉歌词也跟着哼唱。几个孩子一边跳跃，一边旋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魏斯先生用他那把旧提琴拉出的曲子令人惊艳，而亨利也相当擅长跟上节奏。亨利还拥有一副动听的嗓音，他带领大家接连唱了多首歌曲，有的是营地合唱曲，有的则是人们喜爱的赞美诗。米茜特别喜欢这一刻，这些歌声让她想起家乡那间小教堂里大家一起敬拜的时光。她暗自决定，亨利那旺盛的食欲的确值得让她以后都准备大份饭菜。
对米茜来说，时间过得太快了。布雷克先生站起身，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谢谢你们，伙计们……你们干得真棒。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家该歇着了。再说，蚊子们也饿得不行。”他一边挥开脸边的蚊子一边说。
“明天是星期天，篷车队将停留在营地。我呢，不算是个虔诚的人，但我觉得休息日的安排是有道理的——对牲口来说是，对咱们人也一样。所以，如果你们中间有信仰的、想要举行礼拜，我就交给你们自己安排。我不擅长那些事。实际上，我打算明天去那边小溪钓点鱼。”他环顾了一圈，“那么，有谁想参加礼拜的吗？”
不少人举起了手。
“很好……很好，”布雷克先生点头说，“克莱因，你能主持一下不？”
亨利略显迟疑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聚会随即解散。
接下来亨利开始挨个走访篷车邻居，为第二天的礼拜作准备。虽然有少数人不愿参与，但大多数人都很乐意在主日一起敬拜。
威利被指定朗读经文，亨利自己负责领唱。魏斯先生的小提琴奏出赞美诗时，比拉跳舞曲还更动人，一切准备就绪。
星期天早晨阳光明媚，天气温暖。礼拜定在九点开始，以便在太阳升得太高太热前结束。人们聚集在小溪旁的一片树林中，坐在威利和亨利砍伐后摆放的原木上，树枝为他们提供了遮蔽。
他们以热情高涨的诗歌敬拜拉开序幕，亨利用他清晰的男中音带领大家唱歌。凯西·魏斯教大家一首新歌——旋律简单又上口。不少人一边拍手打节拍，一边赶走蚊子。
最后唱完《奇异恩典》的凯歌之后，亨利示意唱诗时间结束，并请魏斯先生带领大家祷告。他的祷告十分恳切，使米茜又一次想起了家乡。
接下来，欢迎大家分享他们在旅途中感受到神同在的经历。几个人依次站起来，感谢神的引导、力量、在恐惧中的安慰，以及途中所经历的保护。米茜和贝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微笑。
在最后一位自愿作见证的人发言后，威利开始读经。他选的是耶稣用一个孩子的便当喂饱众人的那段经文。米茜相信，其他人也一定领会到这段经文传递的信念——在旅途中信靠神的供应与保护。大家专注聆听威利诵读圣经，他满怀信心地传递出神的应许。当他合上圣经时，许多人点头称“阿们”。
尽管他们所在的旷野营地毫无教堂的模样，但这一段敬拜的时间却和在教堂钟声回响下敬拜一样庄严而有意义。当人群散去，各自回到自己的营地时，他们纷纷与亨利握手，感谢他组织了这么好的聚会。有人提议晚上再来一场火边唱诗，大家便一致赞成。
这场主日礼拜和主日夜晚的诗歌会比起周六晚上的聚会更受篷车队成员欢迎。随着旅程的推进，那些原本不愿参加主日敬拜的人，也开始清洗面容、换上干净衣物、刷去靴子上的尘土，前往那周安排好的聚会场地。米茜和威利很高兴看到大家对此愈发投入。人们显然渴望这种在主日可以安歇、敬拜和彼此分享的时光。
而布雷克先生则总是坚持自己的主日安排——不管是打猎、钓鱼，还是在树荫下打盹。不过米茜注意到，有一次主日上午，他选择留在营地四处转悠，看上去，似乎……是在偷听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