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
第二天早晨,当米茜醒来时,她就知道威利仍沉浸在幸福的余韵中——他从马车里钻出来,开始新的一天。
她看着他把那件从腰到脖子都系满扣子的灰色羊毛衬衫从头上拉下来,迅速扎进粗布牛仔裤里,那是他赶路时穿的衣服。他朝她望了一眼,见她已经醒了,便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但很快又正色地告诉她多躺一会儿。她需要额外的休息。她睡眼惺忪地笑了笑,随口说,如果今天太热,他可能想换上棉布衬衫。他点点头,提起吊带,将扣子啪地扣上。在马车口,他停下脚步,穿上那双高至小腿的皮靴。随后,他掀开帆布门帘,走出马车,去准备一天旅程所需的马匹。他走得比平常更轻快,哨子吹得也更加欢快。米茜知道,他因为即将迎来他们的宝宝而心满意足,也知道他正想着:还有四天就到达大河了!
而对米茜来说,那意味着四天后就是“再无回头”的时刻。她努力甩掉心头的惆怅,为了威利强打精神,带着决心与阳光去完成早上的杂事。今天,如果机会合适,她也许会把怀孕的好消息告诉贝琪。她们可以一起筹划。
那天早上,威利频繁地让马车停下,好让米茜可以步行一会儿——接着又细心查看她有没有走得太多。她顺着他的话,走上一段,再在他提出时欣然接受搭便车。其实她完全可以步行大半个上午,走路对她来说已经越来越轻松了。但她不愿让威利担心。
下午,风中带着寒意,远处天边积聚起浓重的乌云。整个车队仿佛一起屏住了呼吸。很快大家就明白,这场风暴不会只是短暂的阵雨而已。尽管如此,驾车的男人们和不安的女人们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祈祷雨不会下得太久。牲畜似乎也察觉到暴风雨的临近,雷电一响,它们就已变得惊惧不安。
起初雨势不大。妇女和孩子们赶紧钻进车里躲雨,男人们则披上帆布雨衣,在雨中继续赶路。
然而这场暴风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加猛烈,乌云在头顶翻滚,雨水倾泻而下,像是带着怒火与怨气。车队艰难前行,高大的木轮马车在越陷越深的泥泞中吃力地挣扎。幸运的人家有多余的马或牛,也赶紧加上去帮忙。
向导们来回巡视着道路,留意可能出现的麻烦。果不其然,很快就出事了。前头一辆马车下坡时因为地面湿滑,侧面一个车轮撞上了大石头,车辐咔嚓一声断裂。马车摇晃翻滚,幸好没有翻倒。卡利先生设法稳住了受惊的马儿,才没有发生更大的事故。
后面的马车不得不绕过那辆“瘸了腿”的车,小心翼翼地滑行下那条满是车辙的山坡,来到相对平坦的地面。等到最后一辆马车也安全驶过,布雷克先生便下令停下。今天本该赶上不少路程,但现在再继续已无意义。大河得等一等了。
湿透的马车再次围成熟悉的圆圈,马匹喘着粗气,蒸汽从它们身上升腾而起,人们卸下了马具。一些男人回到山坡上,去帮倒霉的卡利一家。他们的马车在轮子修好前无法移动。男人们在大雨中干活,用石头和木头支起马车的一角。看来今晚卡利家只能在营地外稍远处过夜了。
威利和亨利外出时,米茜披上一条厚重的披肩,也加入了找柴火的队伍。其他妇女和孩子也在找能烧的材料,可雨势不减,能用的东西实在不多。米茜一边摸索一边在心里嘀咕,泥泞不堪又浑身湿透,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她正扒拉着一堆湿枝,忽然听见有人喊:“你去告诉杰西·塔特尔,只要谁先朝那根柴走的,那柴就该是人家的!”米茜忍不住笑了——她们又吵起来了!
只有前瞻的施密特太太不必加入这场沮丧的寻柴战。她从车座底下搬出早已准备好的干柴,真让人佩服。米茜不禁自问,为什么自己没早早想到这个主意。
她终于捡到一些勉强够做饭用的柴,踏着泥泞一路挣扎回马车边。火极难生,她好不容易才哄出火苗,火苗断断续续地跳动,随时都可能熄灭,但她一遍遍耐心鼓动。水没烧开,但热了一点的炖菜和温热的咖啡,也足以安慰发抖的身体了。
米茜草草地清理了一下,他们便钻进帆布车厢,换下湿透的衣物,穿上干暖的衣服。虽说天色还早,但今天实在太辛苦了。威利点亮一盏灯,坐在灯边写起日记。米茜拿起针线,可手指冻得太僵,怎么也穿不进针眼。她干脆放下针线,裹上毯子取暖。威利抬头看看她,又开始操心了。
“你冷着啦?你最好赶紧上床去,别着了凉。我去找块热石头给你暖脚。”他说着把毯子裹得更紧,还准备拿外套出门。
“别再出去了,威利——求你了,”米茜央求道,“我的脚没那么冷,很快就会暖和的。我套上你的羊毛袜就好了。”说着她立刻穿上了袜子,好让威利放心。
她知道现在还太早不能睡觉,但也不便反对他的关心,于是安心地窝在毯子里,渐渐地,身体开始暖和起来,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威利写完日记后,拿起那本《天路历程》——这是米茜曾教过的学生们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米茜轻声说:“你能读出来给我听吗?”
威利便读了起来,他的声音和那熟悉的故事令她渐渐安心,漫长的夜晚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雨还在下,啪啪地敲打着马车的帆布。临睡前,威利仔细检查了车厢每一处,确保没有漏水的地方。没过几分钟,米茜就听出他已经熟睡。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容易入睡,但她只是躺着,静静听着雨声。思绪,又飘回了家乡。
她曾经喜欢听着雨点敲窗,窝在妈妈亲手缝的暖被子下。那时的雨,是朋友。而今晚的雨,却一点也不亲切。她打了个寒战,挪近威利。她感谢他的陪伴、他的温暖,还有他的坚定。
第二天早晨,米茜醒来时,雨仍在下。到处都是积水,灌木和马车在潮湿的晨风中滴着细细的水珠。正当米茜打算从车上爬下来,思索着今天该怎么生火做饭时,威利到了。他叫她待在车里不动,自己设法生起火来,煮了咖啡和煎饼。他在帆布车厢里把早餐端给米茜,完全无视她的反对。
“咱们俩没必要都去淋雨受冻,”他一边解释一边把早餐递过来,“再说了,布雷克先生还没决定咱们今天是继续赶路还是原地等着。”
但所有人都知道,布雷克先生的忧虑,是担心在暴雨使河水暴涨之前赶到大河。因此尽管地面泥泞,他还是照常下令收拾行李出发。
威利全身早已湿透,爬上车座,驱赶着不情愿的马儿上路。他让米茜尽量在车里找个舒适的位置待着,别从帆布里出来。
路上非常艰难。马车在泥泞中打滑、扭动。轮子被泥浆卡住,不时需要人来清理。拉车的牲畜和赶车人几个小时下来已精疲力竭。后来有一匹马终究倒下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扶起来,布雷克先生于是下令停下。眼下的状况下,继续前行已毫无意义。
当马车吱嘎嘎地停下时,米茜一时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感到失落。雨势稍减,她便紧裹披巾,照例去找柴火。但当威利过了一会儿回来时,她还没能把火生起来。她几乎要哭出来,觉得自己像个彻底的失败者。木头怎么也点不着。威利接过手来,劝她赶紧把湿衣服换了。他厚着脸皮去向施密特太太讨了些热水,后者的火堆烧得热腾腾的——仿佛在向全营地挑衅。施密特太太很乐意,也许还带点得意地把热水分享了出来。米茜在车厢里泡了茶,三人配着昨天剩下的饼干享用了这份温热的慰藉。
雨仍未停。米茜继续织着毛衣,威利修补一条马具带。干完这些,他又拿出日记写了会儿,但很快也觉得无聊。他又拿起那本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试着读了几页,但最终还是烦躁地放下,嘟囔着要去查看牲畜和牛群,就又冒雨离开了车厢。
威利走后,米茜愈发觉得这下午难熬。她正犹豫要不要也出去走走时,听见威利从车后叫她。她掀起帆布帘子,只见威利递给她一个包裹,是柯林斯家的婴儿。
“他们的车漏雨了,”他解释,“孩子们没地方放,我马上回来,再带小男孩过来。”
米茜忙着给婴儿解开包裹。威利果然很快带着小乔伊回来了。当小梅吉开始闹腾时,米茜一边轻哄一边来回摇着,哄她安静下来。威利则陪着乔伊,用小树枝搭起一个迷你木屋。他还从《天路历程》里读给乔伊听,虽然孩子听不太懂,但也听得很专注。米茜终于把婴儿哄睡了,也加入他们的小游戏——用树枝和小石头玩儿。
稍晚些,茜茜·柯林斯来查看孩子们,顺便给婴儿喂奶。威利则在营地里四处走动,看看还有谁需要帮忙。
漫长的一天结束后,他们喝了已经凉掉的茶,吃了点冷肉和剩下的饼干。
为了让茜茜和她的两个小孩有个干爽些的栖身之所,威利就搬去和亨利同住了。
米茜再度在帆布车顶雨声中入睡,她不禁想,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他们还能撑过像今天这样的一天吗?
但他们撑过去了。雨时而转为细雨,时而又哗哗大下。每当雨稍停,米茜就披上披巾离开车厢走动走动。但其实营地周围几乎无处可去,她只能在仅存的几块高地上活动。后来干脆耸耸肩,直接趟着水四处走。
最后连施密特太太的柴火也用光了,男人们便一同出发,往更远的地方寻找能点燃的材料。最终决定搭起一块帆布棚,全营共用一个火堆。女人们轮流三四人一组,匆匆给自家人做点热饭。
柯林斯家的车并不是唯一漏雨的车。其他车也都湿了,里外都湿。各家纷纷合住、挤住,能干的人就帮忙腾地方。
雨水加剧了佩奇太太与塔托太太之间的紧张气氛。不过,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反倒让其他旅人忍俊不禁,反而让大家勉强维持了理智。在那种日子里,哪怕只是邻里斗嘴,也成了一种难得的消遣。
到了第五天,天终于放晴,阳光穿透厚重的雨云,洒在湿漉漉、愁眉苦脸的车队上。
旅人们纷纷出动,迅速拉起绳子,把衣物和毯子晾起来。地面依然泥泞,要好几天水洼才会干涸,估计马车更是得再等久些才能再次上路。
当米茜从车上下来时,感觉自己就像诺亚。到处是水。要是能见到干地,看见马儿踩出尘土,那该多好啊!真想再次踏上征程。
布雷克先生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但他多年的带队经验让他明白,在这样的泥地里强行前行毫无意义。他告诉大家还得等,说过去几天的暴雨导致大河暂时无法通行。他们虽然被耽搁了,但只能一天一天地熬,“很快就能到了。”他这么说着,还冲着一片愁容满面的脸点了点帽子。
米茜心里犯嘀咕:这个“很快”到底要多久?但她眼下第一要务是收集柴火——哪怕是湿的——并尽量晾干以备后用。她发誓再也不要在这种天气里为柴火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