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家
玛蒂颤抖的手拨开一缕贴在湿热脸庞上的散发,又一次朝窗外望去。她为什么会这样发抖?是因为长时间在这颠簸缓慢的驿车上度过了数个小时,还是因为她那份对回家重聚的激动难耐?玛蒂努力让手静下来,也试图平复内心的纷乱。她轻微的动作似乎引起了克拉克的注意。尽管他正和另一位乘客谈论着对雨水的渴盼,他仍伸手握住了玛蒂的手。她感受到他指间的力量,那是无声的安慰——他明白她的疲惫,也明白她迫切渴望回到家的心情。玛蒂轻轻回握,以此向他传达自己一切安好,尽管她极度渴望这段旅程快些结束。克拉克回以一抹宁静的微笑,又重新听起对方的谈话。玛蒂第无数次地前倾身体,想要更清楚地看清窗外。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熟悉的地界了。玛蒂认得出沿路的地标,可这些熟悉的景物只让她因前行缓慢而更加焦急。哦,她多么盼望着能早些回到家中——见到她那些多月未见的亲爱孩子们!尽管身体已疲惫不堪,她对抵达终点的热切几乎让她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每一根神经和肌肉都充满了集中而克制的力量。回家!我只想赶紧回家!当驿车猛地颠过又一个坑洼时,她不自觉地紧紧握住车门把手。
克拉克从那位穿黑西装的绅士的谈话中转过头来,又朝她露出一个充满理解的微笑。“快了,”他看着她身后风景说道,“前面就是安德森拐角了。”
玛蒂知道他说得没错。可是,她心里还是觉得,在驿车真正停在本地马车行前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每一秒都像永恒那么漫长。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在最后这几里地中保持冷静。为了让自己安定下来,她试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会来接他们?会是长子克莱尔赶着家里的马车吗?他会带着凯特一起来吗?还是阿尼会来等他们?他们最小的孩子卢克会不会也一起来?
玛蒂的思绪又回到她的家中。当她再一次走进那扇门,会不会感觉陌生?还是她仍会拥有那份深刻的归属感?艾莉是否已经把晚饭做好了,焦急地望着时钟,想着驿车迟到快一个小时,那些饭菜在大厨房炉灶上保温的时间已经太久,恐怕都煮过了?
她想着院子、菜园、围栏里的母鸡、泉眼,还有那片树林。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再一次见到它们。我这一个大人,怎么像小时候的卢克那样,等着小鸡破壳都能急得团团转。她轻轻一笑。
她活动了一下双腿,以缓解长时间乘车带来的僵硬。她瞥见克拉克穿靴子的一只脚稳稳踏在地上,知道他的长腿比她的短腿更难受。她没有看另一侧——那只裤管被别了起来的腿。至少那条腿不会抱怨空间不够!克拉克总是教她要轻松看待他的残疾。但她也明白,那条腿经历了长时间的强迫静止,想必也一样在疼痛。她忍不住心疼他。
克拉克似乎看出了她的目光和心中的疑问。他换了个姿势对她说道:“这一路颠簸,我这条腿应付得还行。”他拍了拍大腿,“不过要是能离开这摇摇晃晃的驿车,我整个人都会松一口气。感觉我们仿佛被困在这小车里一辈子似的。”
玛蒂点点头,尽管热气与尘土让她焦躁不已、渴望呼吸一口清新空气,她还是努力给他一个笑容。哪怕最后几里换成老旧农用马车,也会让人觉得清爽无比。
她再次凑到车窗前往外看,这一次她惊喜地发现,他们已经走了不少路。前方正是进入那个小镇的最后一个弯道。她全身上下都涌起一阵激动的战栗——哦,终于要回家了!这段旅程一路坐火车再换驿车,让她愈发体会到她有多么想念这一切——想念他们所有人。
她的思绪飞向米茜与威利,还有内森和约西亚。与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是何等美好。她学会了热爱西部,也喜欢上威利的牧场和那些在上面辛勤工作的牛仔们。她想起了库奇,不知道他在信仰上的新旅程是否继续稳步前行。她还记得王,他在他们登上火车前送上的那一篮点心。而斯科特——那位和善耐心的男人,是否已经更加愿意让上帝在他心中动工?她也想到那个刻薄的史密斯,心中希望他那一点点转变并非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也许哪一天,他真的会走进那座新教堂,参加主日礼拜。想到新教堂,就勾起了太多回忆——他们曾与许多人一同敬拜,并渐渐成为朋友、邻居。亨利带领那小群信徒查经进展得如何?克罗夫特一家是否仍然忠心前来?那位克罗夫特太太,是否终于找到了她那份深切渴望的平安?胡安与玛丽亚他们……就在这时,驿车夫高喊着“喔——”,马车在尘土飞扬中滑停了下来。
玛蒂的心仿佛腾空而起,激动得让她几乎眩晕。克拉克的手搀扶着她站起身来。是哪些家人来了?还要多久我们才能见到其他人?如果他们没收到我们回来的消息,那岂不是没人来接我们?要再等几个小时才能设法回家,我该怎么熬?她的思绪翻涌,满是疑问。她敢不敢越过这扇驿车门往外望一眼?
她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一小段,为的是安抚混乱的心绪。克拉克稳稳握住她的胳膊,她也随之镇定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又坐回座位,让其他乘客先行下车,然后等克拉克先下去,好让他扶自己下来。车虽已停止,但她仍觉得自己还在晃动,身体轻轻摇摆着。玛蒂扶住克拉克伸出的手,尽力优雅平静地迈下车厢。就在那一刻,空气仿佛炸裂般响起一阵欢呼与喧闹,一片模糊的人影朝她奔来——是家人!她一次又一次被不同的怀抱环绕着,哭着笑着将每一个人紧紧拥抱。他们都来了!克莱尔和凯特、阿尼、艾莉、卢克、约书亚、南德丽,还有孩子们。只有乔和克莱没有在场——他们还在东部,带着小以斯帖,乔正在神学院完成最后的课程。
玛蒂抱完一圈,又转身再一次拥抱他们所有人。她一边擦着喜悦的泪水,一边站在那儿惊叹孙儿孙女们都长大了许多;艾莉看起来更美丽成熟;卢克已经不再像个男孩;而她那两个年长的儿子,如今高大英挺,愈发有男子汉的样子了。他们都变了,她的家人。在这一年中,短短而又漫长的一年里,他们变化如此之大。
约书亚正握着克拉克的手,告诉他大家有多么想念他。玛蒂注意到孩子们不时瞥向克拉克那条被别起裤脚的腿,她知道对家人来说,这一刻充满了复杂和情绪。克拉克熟练地使用着拐杖,捡起他们的行李,让大家都安心了许多。
“还记得我们当初离开这里的时候吗?东西堆得老高,我都怀疑马能不能拉得动。”他咧嘴一笑,拍了拍那条短腿,“这回回来,轻松多了。连我自己都‘减重’了一点呢。”他开着玩笑。
儿子们笑出了声,紧张的气氛也随之缓和。男人们开始动手把行李搬上早已等候的马车。
玛蒂又转向女儿们。“哦,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这一趟旅程太长了,我有好多话想说,简直快要憋不住了。”然后她看着艾莉说,“我还以为你肯定在家里着急,埋怨这驿车拖拖拉拉,晚饭都被糟蹋了。”
“我们大家商量过,就这一次,破点例。”艾莉说着,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容,那熟悉的笑容又一次温暖了玛蒂的心。“我们知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肯定累了,也想着你们在爬上马车回家之前,能稍微歇一歇。再说了,我们也都想聚聚聊聊,于是就决定在镇上一起去旅店吃顿饭。”
玛蒂听了颇感意外,但在脑中快速权衡了一下,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能先活动活动筋骨,再跟家人好好吃一顿饭,确实不错。她便打定主意,暂且把和家中老物件的重逢往后挪一挪。
她转身想与南德丽说话,却见这个年轻女人仿佛定住了般,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男人将行李搬向马车。那几个已成年的儿子似乎在父亲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话,笑闹着往前挤。很明显,他们都为父亲回家而感到喜悦。南德丽的丈夫约书亚也走在他们中间,怀里还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珍。安德鲁也跟着男人们一起奔走着,举着玛蒂心爱的帽盒,兴奋不已。
但南德丽的目光却紧紧锁在克拉克身上,脸上的神情透着深深的痛楚。玛蒂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疼惜。她想告诉南德丽,一切都好,克拉克那条残肢已经不再剧痛,他依然能做从前几乎所有的事情……是的,几乎所有的事情。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这场改变,甚至他们一家也曾一同为这场人生巨变感恩——因为正是那场灾难,引来了神那么多荣耀的作为。
但玛蒂还来不及朝她这长女——这位虽非亲生却深爱如己出的女儿——走近一步,南德丽就已转过身,脸上那抹沉重与挣扎清晰可见。
这太震撼了,玛蒂心想,是个沉痛的打击。她需要时间来直面,需要时间来适应。当初我自己也没能一下子接受得了。
艾莉开口了:“妈妈,爸爸……他真的没事吗?我知道他看起来……好像还是他原来的样子。可他……他真的没事吗?这事……会困扰他吗?”
“你爸很好……真的很好。”玛蒂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能够传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南德丽耳中。“当然了,对我们大家来说,这事一开始确实不容易接受。对你们来说也一样……我知道,尤其是一开始。但你们的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失去一条腿这样的小事,不会让他停下脚步的。你们……”
但艾莉已经哭了起来。她娇小的身躯轻轻颤抖,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淌落,毫不在意地洒满面庞。
玛蒂赶紧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轻轻摇晃着,直到她哭累了为止。
“没关系。”玛蒂低声安慰,“我也哭了很久很久。真的,没关系的。”
艾莉抽出手帕擦眼泪,“哦,妈妈,对不起……我以为我早就哭过够了。我发誓……可当我真正见到他……真正意识到那一切是真的,我……”
玛蒂继续抱着她,“真的没事。”她再次轻声地安慰,“你不知道我和米茜当初哭过多少次。”
艾莉擤了擤鼻子,而凯特也在一旁擤着鼻子。玛蒂这才意识到,原来克莱尔的年轻妻子也哭了。她走过去,紧紧拥抱这位新进门的儿媳许久。凯特也回抱着她,玛蒂知道,凯特此刻感受到了来自这位婆婆的深切爱意与力量。
接着玛蒂走向南德丽,把她也抱进怀里。年轻的女人身体明显紧绷,没有流泪。她也回抱了玛蒂,但玛蒂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份防备与距离。哭出来吧,玛蒂在心里默默说。你会好过一些的,大家都能理解。但南德丽只是干干地回抱,没有眼泪,沉默地抽身离去。
男人们回来了。艾莉与凯特又匆匆拭去泪水,整理了下神情,转身迎向家人。
去旅馆餐厅的路上充满了喜悦与喧闹。玛蒂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清晨,当时他们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道别,也是这样热闹。事实上,当时克拉克还不得不出声让他们安静一下才能维持秩序。就在玛蒂脑海闪过这些回忆时,克拉克正好转身,对着身后的欢笑声扬起一只空着的手臂。
“停一停!”他大声说,“咱们能不能稍微有点秩序?”
蒂娜——这位看上去明显长高了许多的小姑娘——如同一年前那样回应他:“哦,外公——”
克拉克接了下去:“我知道……我知道,怎么能管住一群叽叽喳喳的人呢?”他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辫子,两人一同大笑。蒂娜伸出手,迎接那熟悉的拥抱。
玛蒂也笑了,那是一种紧绷却动人的笑,既带着幸福,又隐隐作痛。你们看,玛蒂想对家人说,其实什么都没变——至少,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变。但也许她什么都不需要说,因为她看见他们脸上表情的转变——从伤感,到接纳,最终到释怀。
爸爸还是那个爸爸。这个他们熟悉、敬爱的大男人仍然是原来的他。他的事故并没有改变他的性情。他仍然在掌控中——或许不是掌控事件本身,而是掌控自己。他没有让失去一条腿去定义他是谁,改变他本来的样子。他,依然稳稳地站着。但其实,也不全然是这样。克拉克从未自诩掌控一切——这,才是他的秘诀。这位站在他们面前的男人,是他们何等有幸能够称之为“爸爸”的人。他们一直敬爱、听从的这位父亲,总是教导他们:人生的答案,不在于自己去掌握所有的方向盘,而是要将方向盘交到天父手中。而这一点——全然信靠天父的大能与智慧——是他们这个紧紧相系的小家庭中,没有一个人会怀疑的真理。
只有南德丽,仍站在一旁,目光躲避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玛蒂望着她的脸,知道她仍不愿承认现实。玛蒂在心中默默为她祷告——为这个总是将自己藏起来的女儿祈求平安。南德丽终究还是得面对这新的现实,尽管眼下她还无力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