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叙旧
当一家人走进旅馆的餐厅时，玛蒂和克拉克立刻被一群孙儿孙女团团围住，他们争着要坐在祖父母身边。只有小珍一个人例外——她在克拉克和玛蒂前往西部时还只有几个月大，如今对这对陌生的祖父母毫无印象，只是紧紧依偎着父亲，水灵灵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两位“陌生人”的一举一动。玛蒂心里多么渴望把她抱进怀里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要给这孩子一点时间慢慢熟悉。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拥抱和亲昵。
大孙女蒂娜兴奋地讲起学校的事，还向他们汇报了自己的学习成绩。安德鲁骄傲地宣布自己现在也是“上学的小孩”了，并坚持要数到十来证明给大家看。玛丽害羞地靠到玛蒂身边，小声地说她还得留在家里帮妈妈照顾小珍。玛蒂一把搂住她，紧紧抱了抱。
这时，谈话稍稍停顿下来，阿尼插话道：“好了，该说说西部的事情了。那地方，真的像人们说的那么好？”
玛蒂微微一笑，克拉克回答了阿尼的问题：“我得承认，我还是更喜欢我这片老土地，可那西部确实有它的魅力。我能理解威利为什么那么热爱他的牧场。那儿的人真是邻里和善，土地辽阔、敞亮。你会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感觉。”
“那边还有大片没人占的土地吗？”克莱尔问。
“已经不多了。铁路一通，能抢的地很快就被占完了。牧场的规模远远超过咱们这的农场，一个人得有好多地才能经营。威利那一带也几乎没什么空地了。当然啦，这也不代表邻居变得密集了——他们现在是有邻居，只不过你得骑好一段才能找到他们。镇上也发展得很快，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小教堂，秋天也要开始办学了——虽然是半日制的，由梅琳达教课。还有了医生，总体看来发展不错。”
艾莉轻轻闭上眼睛，慢慢地念出那个生疏的名字：“德拉罗莎医生……我们可真欠他不少吧？”
克拉克庄重地点点头：“是啊，确实欠他不少。我现在还得靠他呢——希望他能顺利地把我的另一个小孙子接到这世上。”
“哦，对了！”凯特叫了起来，“米茜怎么样？”
“她挺好的。只是我们没能多抱抱那小宝贝就得动身回家了，实在是有点遗憾。”
“嗯……”克莱尔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说不定我们也可以……也来一个小宝宝。我们一直在想……”
“你是说……？”玛蒂惊喜地开口。
凯特羞红了脸：“噢，克莱尔，别说了——”
但克莱尔毫不退缩：“还没有啦，”他对已然兴奋起来的一大家子说道，“我们只是觉得这主意不错。我真希望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儿子。”
玛蒂靠回椅背，心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要是能有个就在家门口奔跑的孙儿，那该多好啊。她原以为克莱尔是真的……
她赶紧打住了这份急切。没必要急于一时。她朝还在脸红的凯特笑了笑。她很想更深入地认识这个儿媳。
“别理他逗你，”玛蒂安慰她，“克莱尔从小就是个爱调侃的孩子，我们都知道他这毛病，习惯了。”
她看着凯特明显放松了些，于是玛蒂决定把话题转向别处。
“那你呢，阿尼？”她笑着问对面的儿子，他一脸若无其事地对先前的谈话表现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
“我怎么了？”阿尼装作不解地反问。但玛蒂却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泛起的一抹红晕——他很明白她的意思。
艾莉轻笑一声：“说吧，阿尼，告诉他们呀！”
阿尼佯装没听见，低头专注地研究起桌布上的花纹。
为阿尼辩解的是卢克，他慢悠悠地开口：“她人挺好的。我完全能理解阿尼的心思。”
“我也是。”艾莉又笑了。
玛蒂看着儿子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心想现在不是谈这事的好时机。
“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听你说说她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等我们找个机会好好聊一聊。现在嘛，还是先看看我们晚饭想吃什么吧。”
随着话题从阿尼身上移开，玛蒂转向卢克：“儿子，我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还有你跟沃特金斯医生那边进行得怎么样。”
“很好！”卢克只是简单地答道，但这一个字却饱含了坚定与信心。玛蒂由此判断，他成为医生的计划并没有改变。
克拉克转向南德丽：“你上次收到克莱的信是什么时候？”
南德丽一边抚着玛丽本已整洁的衣襟，一边低头说：“大概一周前。”
“一切还好吗？”
“看起来挺好的。乔快完成学业了。”
“我们离开米茜那时，大概是一周前，刚听到这个消息，”玛蒂接话，“听说他们终于得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儿子，真替他们开心。孩子出生得正是时候，正好在他们搬家前。克莱写信说乔可能要在东部的一个教会服侍。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想法，真希望他们能回这边来，但我也理解乔的心意。那对他来说会是一次好经历，也能顺便上完额外的课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南德丽只是点了点头。
这时，身穿白围裙的女侍前来点菜。等大家终于商量好、那位显然已经晕头转向的小姑娘离开后，谈话也自然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玛蒂望向窗外，发现阳光已经不再热烈，太阳已渐渐西移，不久便会沉入夜幕。她多么希望能在天黑前赶到家里，亲眼看看那片思念许久的土地。但她此刻已明白，那是不可能了。接下来的旅程只好借着月光前行，而男人们则要在灯笼下完成剩下的农活。想必他们出城前已尽可能把能干的活都做了。玛蒂默默祈祷这顿饭不要耗时太久。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听着男人们谈论庄稼、雨水和即将来临的收成。她将玛丽搂得更紧些，朝坐在祖父两侧安静聆听的蒂娜与安德鲁微笑。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坐在这张大桌旁的每一张亲人面孔，心中满怀感恩，为他们平安回家，为神在他们不在家时仍保守全家。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克拉克，他的一只手稳稳地搭在安德鲁的肩上。这个男人，就是她一年前同行西行的那个人。他的坚韧、他的领袖气质、他那闪烁着幽默的眼神、他那深沉的品格，还有他对家庭满溢的爱——这些都未曾改变。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不是那桌下残缺的腿。玛蒂衷心希望，家人们也能看见他身上的这些闪光点。
正如玛蒂所预料的那样，当他们终于回到家时，天色早已全然黑了下来。她内心默默地为没能在明亮的天光下第一时间看看那片深爱的农场而感到一丝遗憾。尽管夜色中明月高挂、星光点点，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摸索着看清周围显然是不现实的。于是，她安分地坐在农场的马车上，透过夜幕，望向庭院中熟悉的建筑剪影。她辨认出那是谷仓、鸡舍，还有他们一家最初共度时光的小木屋——如今已成了克莱尔与凯特的新家。
她轻轻叹了口气，任由克拉克扶她下车，然后跟在他身后朝屋子走去，眼神仍不舍地朝菜园方向探去。她忍不住想象，艾莉和凯特会种些什么？种了多少？但夜色依旧缄默，未曾给予她答案。
艾莉早早点亮了一盏明亮的灯，细心地注视着母亲望向那间熟悉厨房的神情。那是玛蒂最爱的炉灶，她一手收拾的橱柜，家中用了多年的大餐桌。窗帘、墙上的画仍然如她离开时一样。就连炉边挂着的一排抹布和锅垫也没有变动。唯一不同的，是墙上挂着的日历，那是新的一年——她离家整整一年了。玛蒂深深叹息一口气，转过头来朝艾莉露出喜悦的微笑。
她感到无比安心——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熟悉的一切，如同温暖的被子，覆盖在她心上，叫人安心。她放下手中的物品，开始一间一间巡视这个她心爱的家。是的，艾莉确实保持得很好。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这就是“家”的样子，也就是“家”的感觉。玛蒂的目光掠过家具的同时，脑中也默默记下了一些未来要处理的细节。客厅的墙纸该换了，厨房的木头柜子也该重新刷漆了。她又满足地轻轻叹息一声——这个家依然需要她。她要赶紧动手整修、打理——不过不是今晚。她突然意识到，她太累了。由于归家的激动，她之前一直没觉察到自己的疲惫。现在，她全然感受到了。她甚至暗自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爬上那段楼梯，回到属于她与克拉克的房间。
克拉克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他的眼神投来无声的询问。
“我没事，”玛蒂低声答道，“只是……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累。我想我今晚还是先去睡吧，等明天再好好和大家叙叙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克拉克点点头，一只胳膊夹着她的行李，另一边扶着拐杖，熟练地上了楼梯。
玛蒂跟在他身后，兴奋的力气已经全然耗尽。她站在自己那间卧室门前——那是她与克拉克共度岁月的房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睡过了。她的目光温柔地打量着室内的每一处角落：墙上玫瑰图案的壁纸，深沉光亮的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手织地毯，窗前雪白的帘子，还有那张带着被子、看上去无比温暖的床。她爱这间房间——无论用多少钱也换不走它，哪怕是他们在西部旅途中住过的那些豪华旅馆房。
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和女儿们说起旅馆里的趣事——比如她一度以为克拉克的怀表被小偷偷走了，还有那一晚被臭虫骚扰的经历，还有她第一次看到西部印第安人兜售皮毛的景象。这些事她都还没来得及讲——但现在也讲不了了。
克拉克把她的行李放在角落，便回楼下去陪家人了。
就在这时，玛蒂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到卢克捧着便携浴盆走进来。
“我想你可能会想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他说着，把浴盆放在房间中央的大地毯上。“我一会儿回来，给你打两桶热水。”
玛蒂深情地望着她最小的儿子——卢克总是这样贴心，早就想到她今晚一定想泡个澡。
他果然很快回来，玛蒂向他道谢，他便把热水倒进浴盆中。
“你洗完就放着别管，我明天早上来收拾。”卢克说。
玛蒂点点头。卢克正要走出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
“能看到你回家真好，妈，”他轻声说，“没有你的这些日子，家里真是空荡荡的。我一直都好想你。”
“我也想你。”玛蒂郑重地回应，“我当时特别担心你会趁我们不在去接受训练，而我却不能亲自送你。你决定等一年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希望这没给你添麻烦。”
卢克笑了：“不但没添麻烦，我觉得这一年对我帮助特别大。医生真是个好老师，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年我学了多少东西。还有一件事也更清楚了，妈。我完全确定，我就是想当医生。有些人一开始迟疑，医生说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和金钱。”
“你真的完全没有疑问了？”
“完全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你爸和我就给你祝福——虽然一想到你要离我们这么远，我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谢谢你，妈，”卢克说，“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要是去年，我还不行。”
说完，他便悄然离开，玛蒂转身走向她的浴盆。
哦，真舒服！她心想，踏进水里那一刻，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她让水流洗去旅途带来的尘土与疲惫，舒缓每一寸酸痛的肌肉。洗过热水澡、换上柔软暖和的睡衣，再简单梳几下头发，她就准备好钻进她思念已久的床铺。
她刚刚躺下，房门便传来轻轻一声敲响。玛蒂答了一声“请进”，艾莉就轻声走了进来。
“只是想说声晚安，欢迎回家。”艾莉悄声说着，在玛蒂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妈。我真的很想你。”
“我也想你，艾莉。我真为你这段时间做得这么好而骄傲。家里一切都打理得这么妥当，看着我又骄傲又……有点害怕。”
“害怕？”
“嗯，害怕。我得承认——虽然不愿意承认——你真的已经能成为某个幸运男人的好妻子了。艾莉，我不想失去你。”
艾莉轻轻笑了。
“我们家的‘玛妈’又开始担心啦。”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玛蒂额前一缕乱发理到一边。“别担心啦。我可没那么快想要自立门户。”
“你对拥有自己的家和……”
“我可没说不想要。我当然也想有个自己的家，有个自己的家庭。我只是还没找到那个我愿意一起建立生活的人，仅此而已。”说完她又俯身吻了吻玛蒂的额头，“你快睡吧，明早你想睡多久都行。早餐我来准备。”
玛蒂刚要闭眼，门又吱呀一声轻响，阿尼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床边。玛蒂努力睁开眼睛。
“还怕你已经睡着了，”阿尼小声说，“我可不想吵醒你。克莱尔和凯特让我代他们说声晚安。他们刚刚过来，结果发现你已经上楼休息了。”
“我该等一下的——”
阿尼打断她：“你今天太累了，妈。爸说你已经累坏了。他要是知道我还来打扰你，肯定要把我赶出去。”
玛蒂笑了。
“我该走了。”阿尼说着，俯身在她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她真的很特别，妈。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明天我把她的事都告诉你。”然后，阿尼像来时那样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玛蒂疲惫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她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克拉克——他去哪儿了？他也该睡了吧，他也一样疲惫。之后她便再也无法思考，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一场宁静而甜美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