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爱是梦想绽放-Love’s unfolding dream

第十四章 畅所欲言

玛蒂一直以为她们的女儿会很快恢复如常,可贝琳达依旧沉静、寡言。

“亲爱的天哪,”某晚两人准备就寝时,玛蒂对克拉克说道,“我真是跟不上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们的贝琳达——她转变得太快,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前一天还嘻嘻哈哈的姑娘,第二天就成了沉稳认真的小姐。你说,她还能回到从前那样,稍微做一阵子孩子吗?我可还没准备好让她这么快长大。”

克拉克搂住玛蒂,安静地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那解开发髻、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我也注意到了,”他说,“那场事故似乎真的改变了我们的贝琳达。”

“你觉得她是在压抑自己吗,克拉克?”

“她看起来倒不像是受折磨——只是……比以前更严肃了些。”

“她经历的那些,谁都会一下子成熟不少。”玛蒂轻声说道。

“要她这么快长大,确实让人难受……我明白……可说实话,我倒挺喜欢现在的她。她有点……嗯,有点温婉可人,你不觉得?”

玛蒂笑了:“她一向是你最宠的那个。我可不觉得她多几岁你就会改变主意。”她调皮地轻拍了下克拉克的脸颊,“你当然会觉得她可人啦。”

“我是说……她现在的神情举止比艾米·乔成熟多了。她看起来就像个大人了。甚至比梅丽莎还要成熟。你有没有发现?”

“我当然注意到了。”玛蒂点头。

两人沉默片刻。

“克拉克,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试着帮她说出来?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次事故真的让她有了心结,我们不想哪天突然发现她内心留下了我们从没察觉的伤痕。”

克拉克沉思了一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说到伤痕,”玛蒂继续,“你那天送菜和柴火过去时,有再见到那个男孩吗?”

“见到了。”克拉克简短地答道,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退后几步走到窗前,抬手理了理头发,站着望着夜色中农庄朦胧的轮廓。玛蒂知道他心中不安,于是悄悄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一起望着月光下的屋舍。她轻轻把手搭在他手臂上,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他很痛苦,玛蒂。真的很痛苦。”克拉克终于低声说。

“可我们上次去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像……好像挺能接受的。”

“我想那时候他还没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那时胳膊还在疼,整个人也还在休克中。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这是真的……是永远的……而且再也无法挽回了。他这一辈子都会只有一只胳膊。这……太难接受了。”

“你觉得牧师能帮上他吗?”

“我本来以为可以……但我后来和牧师谈过。他已经去过两次了……连门都没进。”

玛蒂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你有……你有试着告诉他们,上帝是怎样帮助我们度过那些难关的吗?”

“试过。他们根本不愿意听。卢克说他们甚至不让他再登门诊治。”

“天哪!”玛蒂轻呼,“那会不会对他的伤口造成问题?”

“身体上不会。卢克说恢复得挺好,不会感染。但心理上……卢克挺担心的。”

“唉!”玛蒂叹息一声。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克拉克?”她终于问道。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怎么也想不出办法……除了祷告。”

“他还提起贝琳达吗?我们不是答应他安排见见她吗?他还想亲口——”

“这事儿也变了。他说让我们别管了。他不想见她。他说……她并没有帮到他。”

“你是说——?”

“他说,他宁愿死了。”

玛蒂顿时哽咽了一下。克拉克把胳膊搂在她肩上。

“我原本还挺喜欢他的,”她低声说,“就看他端茶壶、切干面包时那副又礼貌又克制的样子。我觉得他真勇敢、真坚强——”

“别因此就轻看他,”克拉克立刻说道,“他依然是那样的。他现在的感受很正常。我们别忘了,是神帮助了我们……要不然,我当年也许也会有同样的念头。他现在经历的太艰难了……我们能理解他的感受。我只希望、也祷告他能慢慢走出来……这些伤痕,他是有的……而最深最痛的,不在那条胳膊上。”

玛蒂心中想着辛普森一家。明明就在附近,却似乎封闭在邻里帮助之外。她多希望能有办法、能有一点方法去打破那堵墙。

“他们……没有拒绝食物?那些蔬果?”

“没有。但我觉得,要不是他们快要饿坏了,可能也会拒绝。他们很自尊。接受那些对他们而言是一种折辱。他爸坚持要干活抵。”

“那你怎么说的?”

“我就说好啊。现在倒得想个事儿让他干。”

“哦,克拉克。你让他干什么呀?咱家哪还有没做的事?”

“我也不知道。最好是室内的事。他那件大衣薄得跟纸一样。”

“他可以去地窖里多钉几层水果架。”

“你还需要更多的?”

“其实不是。但那里暖和、有空间,也不碍事。”

“这主意不错。”克拉克说着,拉下窗帘,然后走向床边。玛蒂也跟了过去,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发刷。

“那些柴火呢?”她一边把发刷放回梳妆台,一边问。

“他坚持要付钱。看样子,来年春天我们就会有不少新砍的木头。”

“那你打算拿它们干嘛?”

“不知道。回头问问阿尼和乔希,看他们有没有需要的。应该能用得上。”

“真奇怪,”玛蒂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我向来不喜欢那些伸手要东西的大人……可自尊心有时候,真是会让人受尽苦头。”

“是啊。”克拉克同意道,“自尊一旦太重,也会让人很难与邻里亲近。可一个人,也确实需要尊严。我们得允许他保留这点。”

克拉克吹灭了灯,两人钻进被窝,将厚厚的毯子拉到下巴。冬夜寒冷,楼上的房间除了楼下炉子飘上来的些微暖意,便再无取暖。

“你有没有什么缝纫活?”克拉克问,“衣服?被子?布毯子?随便什么都行?”

玛蒂在黑暗中转向他:“没有啦,这个冬天我自己都能做完。怎么了?”

“我在想……那位太太是不是也能接些活儿赚点钱,比如帮忙缝点什么。”

玛蒂沉默了。家里确实没什么需要做的。再说她自己也喜欢动手做。寒冷冗长的冬日和夜晚,正是靠这些小活计支撑过去的。她常常盼着能动手做点东西,每年秋天忙完园子的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些事。可现在——?

“也许吧。”她轻声答道,“我看看能不能想点什么出来。”

玛蒂终于找到了一个与贝琳达好好谈谈的机会。她一直在等这个合适的时机,她不想强迫女儿开口,却又希望能给她一个倾诉心声的机会,说一说自己参与截肢手术的感受。但要找时间谈并不容易。

机会来了——那天梅丽莎被派去凯特家跑腿,她还特别请求多留一会儿,因为艾米·乔画了些素描迫不及待想给她看。而且,现在艾米·乔已经练了些手,也想试着画一画家人,梅丽莎是她第一个“模特”。

卢克那天在接生完一个婴儿的路上顺道来家里歇歇脚。贝琳达尚未被允许参与接生工作,她虽然没直接开口,但用眼神软软地请求着哥哥让她也参与一些这种“快乐”的医生任务,不过卢克一直犹豫着没答应。

卢克喝完一杯咖啡暖身,又吃了些玛蒂做的海绵蛋糕,穿好大衣后便离开了。

贝琳达正忙着搅拌一批准备做学校点心的饼干面糊,这时候开口说道:“我忘了问他那个断臂的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玛蒂看着女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贝琳达似乎察觉到母亲的犹豫,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她。

“他还好吧?没感染什么的,对吧?”

“没有,没有。他恢复得很好。他的胳膊——外伤部分——愈合了。”

“你什么意思?他没受其他伤啊,卢克检查过他有没有骨裂什么的——”

“不,不是那方面。”玛蒂再次打断。

“那是怎么了?”贝琳达追问,“我能感觉到你有事瞒着。”

“只是……他正在经历一个很难的适应期。”玛蒂缓缓说道。

贝琳达松了口气:“那也正常。我换作是他也一样。卢克在回家的路上也说过,这是接受截肢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玛蒂点点头。

“那卢克现在还能去看他吗?”贝琳达问,但玛蒂没让她说完。

“那个男孩……不愿再见卢克了。”

“你是说卢克已经不再去探望他?可他明明说过会一直去看看,直到——”

“他们不让他去了。明确地说不准他再上门。”

“谁说的?他爸爸?他不知道——”

“不是他父亲。”玛蒂打断,“是那男孩自己说的。”

屋里一阵沉默。

“我得马上去看看他。”贝琳达坚定地说,“我不该等这么久。他会以为……他会以为我根本不在乎。你说爸可不可以——”

“他也不愿见你。”玛蒂轻声说。

贝琳达转头看着玛蒂,眼里满是抗议。

“可你不是说——”

“我知道我们说过什么。”

“他曾说——”

“我知道。但他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贝琳达大声问。

“我答不上来……只是……只是他现在内心很痛。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会落到他头上。他正以另一种方式受苦。他说……他说他宁愿死。”

“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妈?”贝琳达哭了出来。

“你爸已经在尽力了。他们是很有自尊的人,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他们坚持要为所有东西付钱,也无法接受邻里的关心。”玛蒂顿了顿,叹了口气,看向女儿忧伤的眼睛。“最让人痛心的是,”她缓缓地说,“他们似乎也无法接受来自神的帮助。”

“我其实早就怀疑了。”贝琳达低声说。然后,出乎玛蒂意料,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下一刻,她猛地扑进妈妈的怀里,伏在她肩上痛哭起来。

玛蒂紧紧抱住她,让她尽情地哭,自己的泪水也默默滑落。这个孩子真的被这段经历深深触动了。

最后,贝琳达终于开口:“哦,妈,”她仍依偎着说,“那一刻太可怕了,满地是血,还有……还有那些碎裂、碾烂的肉和骨头……到处都是。我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事情可以糟成那样。”

她轻轻打了个寒战,玛蒂把手臂搂得更紧。

“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几乎像是已经死了。”

贝琳达停顿了一下,擤了擤鼻子。

“可他一开始可不是那样,他一开始在尖叫……那叫声太可怕了。我们还没进屋就听见了。卢克立刻抓起药包冲了进去,把马匹都交给我。我赶到屋里时,那个女人……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玛蒂摇摇头。

“她个子很高大,就站在门口——腿叉开、手张着——不让我进去。她说‘医生让你别进’,可我听见男孩在惨叫、翻滚。我知道卢克可能需要我,所以我绕过她冲了进去。”

贝琳达又停了一下,显然又回到了那个小木屋卧室混乱的画面。

“他父亲和弟弟在按着他,卢克……卢克正在给他用药想让他安静下来。血……到处都是……那只胳膊……妈,那根本不像一只胳膊,就是一堆混合物。我当时真的以为他活不成了,卢克也救不了他。可我记得卢克常说,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然后我看到他还在呼吸,于是我就开始祷告,然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恶心压下去。太难受了,我脑袋一直打转,胃里翻江倒海,腿软得像水一样。可我没有倒下。有那么一瞬,我真的希望自己能晕过去……可是……”

玛蒂看到贝琳达的脸色苍白,担心她现在会晕倒。

“……可是我告诉自己必须帮上忙。卢克需要我。我看得出来。他爸爸不行,太大只了,而且根本不认识卢克的器械。他脸色都快跟他儿子一样白。”

她又停顿了一下。玛蒂没催她。

“奇怪的是,”贝琳达喃喃地说,“我们一开始动手工作,一切就都变了。那堆血肉不再是一个人的胳膊,而是一个我们必须击退的敌人……它在威胁一个生命。我们必须阻止它,我和卢克一起。我再也没觉得恶心了,我只想着必须赶在他死前把这事做完。这太重要了,妈。你能明白吗?那屋子里满是死亡与痛苦……只有我和卢克在抗争。”

贝琳达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中感受的重量溢于言表。她和哥哥一同对抗了死亡,而且他们赢了。玛蒂本想为他们欢呼,却只是不停落泪,泪水温柔地滑过脸颊。

贝琳达眼里也闪着泪光:“你要是看见他就好了,妈。你要是看见卢克。他太棒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又快又小心。他止住了血……他赢了。他真的战胜了死亡。哦,妈!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卢克为什么想当医生。不是为了那些断骨或伤口,也不是那些脓包和肠炎。是为了能抗争这些,是为了带来医治和希望。这……这就是行医。”

玛蒂双手握住女儿的肩,凝望着她的双眼,那里面有泪光,也有光芒。玛蒂不再担心贝琳达。尽管她经历了如此剧烈的创伤,但她心中毫无阴影。玛蒂看到的,是平安,是接纳。贝琳达找到了那个愿意伸出手、愿意安慰伤痛的自己。

“你想去帮助人。”玛蒂温柔地说,这不是问题,而是肯定。

“哦,是的。”贝琳达轻声回答,几近屏息。

玛蒂将女儿拥入怀中。“那你就去帮人吧。”她轻轻说道。

两人静静地相拥片刻,随后贝琳达退开,眼中再次浮现阴影:“可是,妈,要是你拼命救回一个人,他却说……还不如死了,这……这算什么?”

“不,”玛蒂柔声说,“这确实不对。”

“那我们得为那个男孩做点什么。”

“我们会继续祷告。”玛蒂说,“神会引导我们去做该做的事。”

“你要是看到他就好了,妈。结束之后……卢克出去收拾那些……‘残局’时,让我留下来看着他。他脸色那么白……那么……”贝琳达顿了顿,玛蒂安静等待。

“他长得很好看,妈。”贝琳达轻声、诚实地说。

“我注意到了。”玛蒂微笑着回答。

贝琳达有些脸红,转身继续搅拌饼干面糊。玛蒂知道,倾诉的时刻到此为止了。

“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贝琳达又低声说着,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更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