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尊
圣诞节那阵子，邻居们试图送些食物篮子给辛普森一家，却都被拒之门外。大家都想帮一帮他们，可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牧师再次登门时也被挡在门外——这家人似乎连来自上帝的安慰与援助都不愿接受。玛蒂的心为他们的贫困与固执而感到痛惜，而克拉克则在一旁低声咕哝：简直是固执得可笑，顽固得荒唐。
他们还没还上柴火和食物的钱。克拉克本愿意当作是礼物送出，可他知道，那家人不会接受。只要他们觉得欠着债，克拉克就清楚自己没法再帮上什么忙。
他决定再上门一趟。原本打算带玛蒂一起去，但又觉得那样太像是邻里走动的拜访，于是两人商量后，决定由他一个人去。他想让这次造访看上去更像是正事公干。
赶往辛普森家的路上，克拉克一直在琢磨有什么活儿可以安排。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需要人手的地方。他回忆着他和玛蒂之前的计划。这事儿对玛蒂来说不容易，其实对他们两人都不容易。他们心里都有点不安，觉得自己有些“不诚实”。明明不需要帮工，却硬说需要，这实在是不好受。
玛蒂列出了一些可以让辛普森太太代劳的缝纫活。还有一条为南德丽的小女儿玛丽准备的生日被子，玛蒂本来是打算自己缝的，但她也承认也许可以让别人帮着一块儿做。
不过那些活都不太费时间。
于是他们继续想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事可以交给辛普森太太做，但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缝纫这一项上。
“你手头还有多少码布？”克拉克问玛蒂。
“大概四五块吧。”她回答。
“那你就不能想办法把它们用上？”
“我本来是有打算的，”玛蒂告诉他，“只是现在还不急着做。一块是给贝琳达做新衣服的，不过那布的花样太成熟了点——不过照她现在的长势，也许很快就穿得上，”她打趣地补了一句，“还有一块是给凯特做围裙的，一块是准备将来艾米·乔毕业时给她的被子做背面用的，还有一块是——”
“我去镇上走一趟，”克拉克打断道，“我去买些没有特别用途的布回来。”
“那你打算让我让她拿这些布干嘛？”玛蒂抗议。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要不就让她给你做条新裙子？”克拉克一边说一边搂了搂她，笑着提议。
“哦，克拉克，我可不需要新裙子。”玛蒂反对。
“也许你不需要，但也许辛普森太太需要。”他温柔地回应，玛蒂点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克拉克去了镇上，带回了六块布料。花色都挺好看的——也许是店员选的，玛蒂笑着对他说，不过她也承认，还没想好要怎么用。况且谁知道辛普森太太到底会不会缝纫？要是把布糟蹋了，可就太可惜了。
克拉克只是耸了耸肩：“那就扔到旧布袋里去吧。”他轻描淡写地说，玛蒂却听得一脸不舍。
如果那家人愿意接受邻居们直接的帮助，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也节省许多。
克拉克一边赶着马车前行，一边在心里把这些又想了一遍。他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坦诚又不让对方反感。
到家后，他拴好马，朝屋子走去。他的义肢又开始作痛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了——他自己也说不准。只知道有种刺痛感从残肢一直传到髋骨。
他重重地敲了敲门，辛普森先生来开门。他看起来又要开始念叨“我们不接受施舍”的老调，克拉克赶紧开口：“我来是想谈谈那柴火和食物的账。”
门开得大了一点，男人退开了些。
屋里女人正在炉子前忙活。屋里飘着浓浓的炖肉香气，克拉克猜她是在煮炖菜，香味让他禁不住吸了吸鼻子，对她笑了笑，点点头致意。
克拉克环视屋内，只看到小儿子一个人，正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用一根绳子玩猫的摇篮。
男人示意他坐下，却没请他脱下大衣。克拉克坐下，解开大衣扣子，搭在身上。
“你说吧。”那人双手叉腰，粗声说道。
“我想你也盼着早点把这笔账还清。”克拉克开口，“我那边有点小活，如果你有空，可以帮着干干。”
“我时间多得是。”男人冷冷回道，没有半点笑意。
克拉克点点头。
“要干几天？”男人问。
“不确定，两三天吧。”
“那还不上全部的账。”男人不情不愿地说。
“够抵蔬菜的了。”克拉克回答，“至于柴火，咱们说好春天你用原木来换。”
辛普森先生点了点头。看来这个账他认可了。
“我老婆那边有点缝纫的活……她也许需要帮手。”克拉克继续说，“你太太有没有兴趣？”
“你不是说我干的活能抵清账了吗？”男人语气不悦。
“是啊，”克拉克平静地回答，“缝纫那是另算工资。”
克拉克看到炉子旁的女人猛地抬起头来，他装作没看见。
“你老婆不会缝？”男人带着讥讽地问。
“她当然会，手艺好着呢。”克拉克立刻为玛蒂辩护，“可偶尔找人帮帮手，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家孙子孙女可多着呢——”
男人嘟囔了一句什么。“那你打算怎么付？”他问。
“本来想直接付现金，”克拉克说，“当然也可以换东西，只是咱们也不确定你们缺啥。但好帮手可难找。”
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显然起了兴趣。他转身看向妻子。
“你想做这事儿吗，妈？”他问。
克拉克为他这一问而感到高兴——至少他不是命令她。看来这人再粗鲁，也还是有点善意的。
女人点头答应了。
“那工资怎么算？”辛普森问。
“你觉得什么价合理？”克拉克反问。
“一小时十分钱。”
克拉克想了想才答话。
“我原本打算给十五分，”他说，“我可不想让人说我压低工钱。”
“十五分就十五分。”男人点头，两人握了握手。
“那我就不多待了，”克拉克站起身，“这天黑得可真早，我还得赶回去干活。”
“我们明早一早就过去。”男人说。
“那我得告诉你咱家在哪儿。”克拉克带着一丝微笑说。可男人的脸上却没半点回礼的意思。克拉克从口袋里掏出短铅笔和一小片纸，在桌上画起了简易地图。就在他低头画图时，门“吱呀”一声响，他从眼角瞥见有人进来，但故意没抬头。
是那个大儿子回来了。克拉克画完地图，简要说明完方向后才抬头。
男孩还站在门口，衣服没脱。那件单薄的大衣一只袖子用结打了个疙瘩，防风用的。他腋下夹着支猎枪，手上提着几只野兔和一只松鸡。克拉克点头示意，目光坦然。
“你枪法一定不错。”他语气真诚地说。
男孩点点头，把猎物扔进角落，又把枪挂到墙上。
“你每次都这么好运？”克拉克笑着问。
“差不多。”男孩淡淡回答，脱下大衣。
克拉克朝门口走去，扣上大衣扣子，又弯腰拿起落在椅子边的帽子。他能感觉到男孩一直盯着他。
克拉克回头看了男孩一眼，心想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刚走到门边，男孩开口了。
“你不是说你只有一条好腿吗？”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满。
克拉克低头看了看自己两条腿。看起来都好好的。裤腿宽宽的，一直到靴子边，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两只靴子并不一样。
“我确实有两条好腿，”克拉克笑着说，“当然，其中一条是借来的，但我现在是有两条。”
他说着拉起裤腿，露出那条绑着皮带、金属架的木腿。
他看到炉边的女人皱了皱眉，然后迅速转过脸去。而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小儿子突然凑了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条腿，几乎跟我原来那条一样好使，”克拉克接着说，“虽然还是差点意思。但我那学医的儿子卢克坚持要我装上。我一开始不肯，现在倒不知道该怎么没它过日子了。它让我能空出双手来——”他说着举起手中帽子，“干起活来也方便得多。”
男孩没再说话。
克拉克转向男人，戴上帽子，“那明天见。”他说着，点头告别。
他自己拉开门，关上，又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对躁动不安的马。他不知道自己这次有没有真正打开那扇门。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祷告比以往更为恳切——为辛普森一家每一位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