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卢克医生
正如克拉克和玛蒂所预料的,贝琳达为死去的麻雀伤心不已,小心翼翼地为它准备了一个铺着衬布的小盒子作为棺材,晚饭后她招呼了艾米·乔和三个男孩子一同参加那场小小的葬礼,当那只小鸟被埋进花园尽头的一排小墓中时,她哭得泪如雨下。然后,一切结束了,女孩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的嬉戏。星期六的夜晚最终以一场喧闹的“你追我跑”游戏收尾,五个孩子全都加入其中。
玛蒂一边把洗碗水泼在门口的蔷薇上,一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贝琳达平时是个快乐、情绪稳定的孩子。要是她在遇到死去或奄奄一息的小动物时不会这么伤心就好了,玛蒂第无数次地这样想。她真心希望贝琳达最终能够学会以少些情绪波动的方式去面对生活的现实。没人会赞成痛苦,但有些痛是无法避免的。
克拉克走向屋子,他手中提着的桶里装满了乳白色的泡沫牛奶。
“她现在看起来没事了,”他说着,朝贝琳达的方向点了点头,神情里透着明显的松口气。
“噢,她总是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可在那之前,天啊,那一阵眼泪简直像暴风雨似的。”玛蒂回应着,两人一同走进了屋子。
“我宁可她心肠软一些,也不愿她变得冷漠无情,”克拉克评论道,但玛蒂轻轻地摇头叹了口气。她不止一次觉得贝琳达那颗过分柔软的心是个很难应对的性格特质。
“等她再大些就会慢慢长开的,”克拉克安慰说,“只希望她别反过来走到另一个极端。”
玛蒂实在无法想象贝琳达会有那么大的改变。“我可不觉得有这危险,”她安慰丈夫。
“只要她这满腔的怜悯能被用在对的地方就好,”克拉克说,“上帝一定为像我们贝琳达这样的孩子预备了特别的计划。”
玛蒂一边把牛奶倒进滤网上过滤,一边想着丈夫说的话,又将那只用来盛奶油的器皿摆好。克拉克开始摇动分离器的把手,玛蒂站在一旁听着它那轻柔的嗡嗡声。不一会儿,克拉克加快了速度,转开水龙头,让白色的牛奶流入机器的离心碗中。左边的管口流出乳白的脱脂奶,而右边则滴下更为浓稠的奶油,啪嗒啪嗒地落入奶油罐中。
“她和卢克实在太像了,”玛蒂继续刚才的话题。
克拉克点头:“也像阿尼。阿尼也柔情得很,差不多是男人里最心软的那种了。”
这回轮到玛蒂点头。阿尼确实心软,他见不得任何人或动物受苦。但阿尼不会像贝琳达那样当众流泪。他只会沉默退缩,眼中映出内心的痛苦。
“可怜的阿尼,”玛蒂说,“也许对贝琳达来说更容易些,至少她可以哭出来。男孩子们,特别是阿尼,总是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
“真奇怪他们哪学来的这些,”克拉克回忆道,“我从来没教过他们男孩子不能哭。”
“我也没有。我猜是学校里学来的吧。小孩之间有时候挺狠心的。”
牛奶和奶油依旧从分离器两侧缓缓流出。
“真奇怪!”玛蒂若有所思地说,“他们两个既那么像……却也那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卢克也有同情心,也关心别人,可他……他不逃避痛苦。他会直接面对并与之对抗。他真的是当医生的料。而阿尼——他绝对当不了医生。他连站在痛苦身边都受不了,我觉得他只会选择逃开。”
克拉克似乎在认真思索玛蒂的评语。“你说得对,”他最后严肃地说,“阿尼要真去当医生,那可太勉强了。他还是更适合做个父亲。”
玛蒂笑了。阿尼确实是个好父亲。他们起初还担心他会宠坏孩子们,但事实证明他把握得很好。即便对他而言不容易,他还是坚持立规矩,并且始终如一地执行。
幸好阿尼愿意负责管教。他那三个精力旺盛的小儿子真是少不了父亲坚定稳定的影响。他的妻子,小巧玲珑的安妮,光是跟上他们就已经够吃力了。玛蒂一想到这三个小家伙就忍不住笑了。西拉斯和艾米·乔年纪相仿,两人出生仅隔四天,如今都刚满十岁,比贝琳达小不到一岁。
下一个是约翰,今年七岁,已经上了二年级。最小的亚伯还在家,可早已急着想像哥哥们那样去上学。安妮得绞尽脑汁才能让这个小男孩不至于太闲。他坚持要学认字,这样当哥哥们埋头看书时他也不会被落下。安妮原以为教书是女教师的职责,可在亚伯接二连三的纠缠下,她终于让步,教他认了字母。如今两个哥哥回家都会带着故事书,好让亚伯也能一起读。
玛蒂的思绪被一阵跑步声打断了。克莱尔的第三个孩子大卫冲进后门,眼睛发亮,脸颊因奔跑而泛红。
“奶奶,快帮我藏起来!”他兴奋地喊。
“喂喂,”刚刚分完奶的克拉克说,“我记得屋里不许躲猫猫吧?”
大卫猛地停住,低下了头。他当然知道这个规定。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眼里闪着止不住的调皮光。
“那你在外面帮我藏——可以吗,外公?”
克拉克笑了:“那我把你藏哪儿去呀?”
“我不知道呀!可你点子多嘛,你还记得吧?”
好一阵子,孩子们没拉克拉克一起玩过游戏了。
“拜托嘛,”大卫央求。
克拉克看了玛蒂一眼,又笑了。他本是想坐回最爱的椅子上,抬起义肢,捧本书好好歇一歇的。但他还是牵起大卫的手。
“现在是谁抓‘人’?”
“是丹。他特别认真地找!”大卫像演戏一样小声提醒道。
“有人试过大黄叶那块地吗?”克拉克也压低了嗓音,配合着问。
大卫摇摇头,眼睛一亮,显然觉得那片大黄叶底下确实是个好藏身之处。
“那我们试试那儿怎么样?”克拉克说着,带着小男孩一起出了屋门。
玛蒂完成了她晚间的家务,把奶油和牛奶放好晾凉。她最后擦了一遍餐桌,刚一转身,狗就开始吠叫。家里并没指望晚上还有客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个点儿,会是谁来呢?她一边想着,一边朝窗外望去。
透过暮色,她一眼认出拴在马桩上的马,那正是卢克的马。他的黑色医生包挂在马鞍的角上。院子里的叫声从“——一、二、三!”、“我回家了!”转变成一片“卢克叔叔来了!”的欢呼。玛蒂走到门口,也加入了欢迎的队伍。
贝琳达早已抢先一步缠住了卢克,正把有关麻雀的悲伤故事一股脑地倾诉给他听,语速急切,情绪还未平复。卢克弯下身认真地听着。
“要是你当时在,说不定它就不会死……”贝琳达说完,语气里带着一丝控诉的意味。
卢克没有像许多大人那样说“我有更重要的事”,也没有为自己“不知情”做任何解释。他只是轻轻把手搭在贝琳达的肩上,说道:“对不起,没早点来。”
看着哥哥的神情,贝琳达知道他是真心的。虽然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也明白,卢克没必要为没能赶来而感到内疚。
她看起来像是又要哭了,但终究忍住了,伸出手握住卢克的。
“没关系的,”她轻声说,“你不知道嘛。它伤得太重了,也许……也许本来就救不活……”她没有说完,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
“你来这边有事?”克拉克问,这时玛蒂也来到前门口。
“葛拉罕家的新宝宝出生了。”卢克笑着宣布。
“哦!”玛蒂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是露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又是个女孩。”
“哎呀!这样一来就五个女孩了。”玛蒂笑了,“葛拉罕太太还一直盼着能抱个孙子呢。她那边全是孙女,我们这边倒全是孙子!本该平衡一下才对。”
“我走的时候,葛拉罕太太正围着那小姑娘转呢,疼得不得了。要说她失望,我可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卢克说。
“那当然!”玛蒂回应,“她当然会喜欢,就像我每次都为新孙子高兴一样。话说回来,我真是很感激艾米·乔离我这么近。”
这时凯特的声音在农场中传来:“艾米·乔,把弟弟们带进屋,准备睡觉啦。”
玛蒂看见那四张小脸上满是不舍,但他们还是乖乖听从了母亲的召唤。
卢克伸手揉了揉达克柔软的红发,正好他路过身边。
“明天见,记得你们全都要来教会后吃午饭哦。”
孩子们原本有些沮丧的表情顿时换上了笑容,达克一蹦一跳地跑去追哥哥姐姐们。
“能进屋喝杯咖啡吗?”玛蒂对她的小儿子问。
卢克咧嘴一笑:“我正等你开口呢,”他笑着说,一边把马缰绳搭在马桩上,“今天可真是够呛的。我还以为那孩子永远不会出生呢。她可真会吊人胃口。”
玛蒂带头回了屋,开始往炉子上放咖啡壶。她切了一些南瓜面包放在桌上,卢克都还没等咖啡好,就已经伸手拿了一块。
“你应该教艾比怎么做这个。”他嘴里还嚼着呢就说道。
玛蒂笑了。她想到卢克从东部读医回来时带回来的妻子,艾比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心胸也跟卢克一样宽广,但她从小在城市长大,从未接触过菜园,更别说如何利用园子里的收成了。不过她在努力。现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菜园,她喜欢看植物生长,也在学习如何使用所有这些蔬果。
“她随时可以来拿配方,”玛蒂一边拍了拍卢克的肩膀,一边去端咖啡,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心里想起了自己当年刚嫁给克拉克时那些手忙脚乱的厨艺尝试。
卢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了一笔:“这是第三十七个了。”
“三十七个什么?”贝琳达从柴箱上发问。
“三十七个宝宝。从我当上医生以来,已经接生了三十七个。”
“这可真不少了。”玛蒂感叹。
“都快七年了。七年!真叫人难以相信。”
“说起来还真像昨天你才刚回家似的。”克拉克说。
“接生大概是你工作里最美好的一部分了吧?”玛蒂边倒咖啡边说。
“是挺激动人心的——但我其实也喜欢别的部分。如果光等小宝宝挑个时机出世,我可能会腻的。”
“你喜欢缝针吗?”贝琳达问道,她的提问提醒了玛蒂——这孩子该去洗漱准备睡觉了。
“贝琳达,赶紧去洗脸准备上床,已经过了你睡觉的时间了。”她轻声提醒。
贝琳达大概后悔自己开口提问了——或许她本指望妈妈没注意到她还在厨房。但她一瞥父亲的目光,就知道自己别想狡辩了。她勉强站起身,顺从地去洗漱了。
“你洗好我就来帮你盖被子。”卢克朝她喊道,她听了顿时又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卢克信守承诺,吃完又一块南瓜面包后,便走进屋里去给贝琳达盖被子。他对这个小妹妹怀着一份特别的亲情。他记得,自己曾盼望很久能有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弟妹,而贝琳达正是他心中那个特别的存在。卢克还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同类的气质。贝琳达热爱照料、医治小生命。
他轻轻抚平她的头发,手上仍留着些许药水的气味。贝琳达告诉他,她喜欢医生身上的味道。她微微侧脸,靠近那只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喜欢缝针吗?”她重复了那个在厨房里被打断的问题。
“当然喜欢。虽然我不希望人们受伤,但我很高兴自己能缝合好伤口。”
贝琳达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也会喜欢的,”她悄悄告诉他。
卢克拂去她脸颊边几缕柔软的金发。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孩。”贝琳达忽然叹了口气。
“男孩?”曾几何时,卢克确实希望贝琳达是个男孩。但现在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想。这个亲爱的妹妹,是他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之一。
“为什么想当男孩呢?”他问。
“那样我就可以当医生了。”贝琳达深深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卢克。“要是我是医生,”她说,“我就不需要等别人来了,我自己就能帮忙。”
“是因为那只小鸟?”卢克轻声问。
贝琳达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中又浮现出那种忧伤。
“其实不一定非要当医生才能帮助别人。”卢克安慰她,“你也可以当护士。”
“我可以吗?”贝琳达低声说,眼睛又大又亮,眼里闪烁着向往的光。
“当然可以。”
贝琳达开心地笑了——但随即笑容被一个阴霾的皱眉取代。
“可是不行的,”她沮丧地说,“妈妈绝不会让我跑去东部那么远的地方去学做护士的。”
卢克努力压抑住唇边的笑意,语气平稳地说:“也许是吧,也许现在还不行。你妈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也不愿意让我离家。我也得先长大一些。”
“可是……可是……”贝琳达刚开口,卢克便打断了她。
“等着长大,是不是很难?”
贝琳达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那时候我才会老跟着沃特金斯医生跑,想越快学会越多越好。”
贝琳达眼中依旧有些失望。“可是沃特金斯医生现在已经不在了。”
一股痛意划过卢克的心。他想到那位亲切的医生,两年前他刚接手诊所时,沃特金斯医生就去世了。那天他一个人去钓鱼,卢克常常在想,要是当时有人和他一起,他是否还有得救。但再多的“要是”也无法将他们敬爱的医生带回来。
卢克把目光移回贝琳达的脸。“但我还在,”他淡淡地说。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小声问道:“那你愿意教我吗?”
“为什么不呢?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护士。只要你肯努力——”
“我会的!我会的!我保证!”她一边喊着,一边坐起来,猛地抱住了哥哥。
卢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然后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那你现在最好赶紧睡觉。”他说,“做护士可是很辛苦的,你得好好休息。”
贝琳达紧紧抱着他不放,依依不舍。
“谢谢你,卢克。”她低声说。
“当然。”他又吻了她一下,然后将毯子细细掖到她下巴下。
卢克又回到了厨房,父母仍坐在那儿,玛蒂又为他倒了一杯咖啡。
卢克长长地伸展了一下双腿,略显疲惫。
“今天你和贝琳达可真是折腾够了。”他说。
“她可真是大闹了一场,”玛蒂答道,“你爸差点连饭都没吃就要往镇上赶呢。”
卢克看着父亲,咧嘴一笑:“没想到你对麻雀也这么有感情,”他打趣说,“我记得小时候你还拆过一两个鸟窝呢。”
克拉克摸了摸他浓密的头发,略带羞赧地笑了笑:“你可别跟贝琳达说这个。”
卢克笑了,克拉克接着问:“你觉得我是不是宠她了?”
卢克认真起来,看着父亲。“我可没那么说,”他慢慢地答道。然后略带不好意思地补充说:“其实吧,要是你真带她来了,可能是我在查资料要给那只小麻雀‘震惊疗法’配药,拼命救它了。”
三人都笑了。
玛蒂看着儿子,忽然语气凝重地说:“我真是担心她,卢克。她这心肠太软,我怕她将来根本无法面对现实中的痛苦与死亡。只要有什么东西在受苦,她就伤心得不行。”
卢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她想当护士。”
玛蒂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贝琳达?天哪,那会要了她的命的!她根本受不了看人受伤流血。”
“你跟她谈过了吗?有没有劝她打消念头?”克拉克问。
“我?”卢克搓了搓手,有些不自在地说,“呃……没有吧。说实话,我……我还答应要教她点东西。”
父母都瞪大了眼,好像他疯了似的看着他。
“可她……她绝对受不了那种事。”
“她的心会碎的。”
“也许不会,”卢克说,“我知道她现在连小动物受伤都难以面对。但或许——也许——学会去‘做点什么’去帮助受苦的生命,正是她真正需要的。你们不明白吗?如果她感觉到自己真的在帮那些受苦的人,她也许能成为一个好护士。一个了不起的护士。她会努力……她真的会很努力……”
卢克说着,悄悄观察着父母的神情。
玛蒂摇摇头,伸手去拿她的咖啡杯,手指不自觉地转动着杯柄。克拉克也下意识地揉了揉他那条还在隐隐作痛的腿。
“我想带她跟我一起去几个出诊。”卢克用平常的语气说着。
两人的头猛地抬起,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卢克的脸,仿佛不敢相信他是认真的。没人开口说话。
“可以吗?”卢克问。
沉默中,克拉克与玛蒂交换了一个眼神,像在无声交流。
“那……?”卢克追问。
克拉克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嗓子,再次望向玛蒂。
“可以,”他缓缓地说,“可以……等时候到了……”
“爸,”卢克打断他,“爸,我觉得现在就是时候了。”
“可她还只是个孩子啊!才十一岁!”玛蒂惊呼。
卢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在十一岁时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了。那时候我就知道。”
他那低柔的声音,彻底抓住了父母的注意力。
“只是太突然了。”玛蒂终于说,“太突然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祷告。我们先商量一下,好吗?”
卢克将咖啡杯放回桌上,站起身来。
“当然,”他微笑着说,“当然。你们先想想、聊聊、祷告一下。我和贝琳达可以等等。”
克拉克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卢克说,“艾比肯定正等着听我讲葛拉罕家的新宝宝呢。”
他弯身亲了亲玛蒂的脸颊,然后去拿挂在门边的外套。
“别担心,妈,”他说,“她还是个小女孩。她离开你还早着呢。我们不会逼她的。如果这条路不适合她——我们就帮她换一条。”
玛蒂勉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卢克的手,仿佛在说:这世界上除了你,我谁也不敢把贝琳达的未来托付。卢克也轻轻回握,像在回应她: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