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爱是梦想绽放-Love’s unfolding dream

第二十四章 来访者

整个春季和夏天,德鲁都在与自己的苦毒挣扎。他为什么会失去手臂?如果真有一位关心他的上帝,为什么还会让这件事发生?为什么医生当初不干脆让他死了?他宁愿死。至少他以为自己宁愿死。可有时候,德鲁还是会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的春日空气,或为夏日明媚的天空而欢欣鼓舞,或侧耳倾听鸟儿的歌唱。

几乎每天,他都会想到贝琳达。而每次想起她,心情总是复杂而痛苦。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年轻女孩带来的种种情感。她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护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哥哥动刀子?她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可就在他质疑贝琳达为何会选择这条道路的同时,他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钦佩着她。他确信,若是换作自己,他绝无法面对贝琳达所经历的那些场面。

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这一切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无法理解她,也无法理解这个奇特的家庭。而他最无法理解的,是自己内心的矛盾。

某种程度上,德鲁甚至沉溺在自己的自怜中。然而,又有某种力量在不断挣扎,试图摆脱这苦毒。他似乎在与自己开战。他时常想,自己为何不干脆就此放任那些苦毒的念头占据内心。

可每当他快要放下怒气之时,那只残臂上的伤口就会引起他的注意,一阵从指尖到肩膀的剧痛仿佛电流般划过。痛苦和悲伤令德鲁将头埋进枕头,或是冲出屋外,再一次陷入苦毒。

于是,德鲁就这样与自己交战。有一刻,他甘愿把自己紧紧包裹在痛苦与自怜之中;下一刻,他又几乎愿意尝试去适应命运所安排的一切。

还有一件事也让德鲁迷惑。他隐约感觉母亲变了,有些细微的变化,虽然说不清楚,但又确实存在。是他的错觉吗?还是那是真的?

过去几年,德鲁的母亲几乎陷入沉默与自怜中。她从不想来西部,始终抗拒这场搬迁。她没有明说过——那不是她的方式——可他们都知道她的感受。从她紧抿的嘴唇、僵硬的姿态和愈发晦暗的眼神中都能看出。她原本就不善言笑,可渐渐地,她仿佛与家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即使同处在那间拥挤而潮湿的草屋中,她也像一个旁观者。她变得冷漠而疏远,甚至与孩子们也有了隔阂。

唯一能让德鲁母亲重拾生气的,是上课的时间。只要男孩们对学习稍显懈怠,她那双黑眼睛就会迸发光芒。她会固执地扬起下巴,说她绝不会让孩子们变成不识字的人——不管是在西部还是哪儿。父亲也始终坚持,每天都要留出时间来读书学习。

新学期开始那天,德鲁亲眼看着弟弟西德尼被送去学校。如今西德穿上了得体的衣服,母亲坚持他该去真正的教室里学习。那天早上,德鲁看到她几乎屏住呼吸——她在担心。担心他能不能适应其他学生?这个孩子是否会因为没上学而落下很多?可布朗太太的第一次评语却满是赞赏。她简直不敢相信,西德尼的程度竟远超同龄人,还特地表扬辛普森夫妇在教育上的出色努力。

德鲁知道,母亲也曾想过让他也去当地学校。若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和那只残臂,她恐怕早就坚持送他去了。她没有说出口,但德鲁知道,母亲那颗因生活重压而干瘪破碎的心,为他疼痛不已。她知道他将要面对的世间种种艰难。

德鲁的父亲似乎在他面前也不自在。他从不谈论意外或德鲁的残疾,甚至很少与他说话。但他却明确表示,不希望德鲁再回到林子里砍树。

就连西德尼也会迅速地扫一眼德鲁那空荡荡的衣袖,然后转移视线。德鲁开始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这样被人“忽视”地度过。

于是,德鲁靠着猎枪和四处游荡度日。若不是因为知道家人需要肉食,恐怕他连最初那几个月都熬不过去。尽管少了一条手臂,他依然能够为家中提供食物。

但最近几周,德鲁察觉到母亲身上有一种新的希望与生命的迹象。她依旧话不多,依旧从不笑,但她的眼神似乎不同了。她……她似乎变得温和了,不再那么冷漠与隔绝。难道……她的内心正在改变?如果是,那为什么呢?德鲁思索着。难道只是因为她在生存的挣扎中慢慢占了上风?是的,他们仍旧拮据——这是肯定的——但他们已经不欠任何人。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财产,也就没人再能拿走什么。但现在,他们穿得比以前好,吃的也不再只是兔子汤。母亲甚至有了自己的小菜园,到了秋天,她也不必再依赖邻居。

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真的是因为这些吗?还是……和戴维斯一家有关系?她一周里有三天、甚至五天与戴维斯太太一起共事。那位太太那种乐观的精神,会不会悄悄地感染了她?

德鲁仔细观察着母亲,每天她从戴维斯家回来时,他总是细细揣摩。心里默默希望那种改变能继续下去,希望她能开口与他说话,就像母亲与儿子之间的那种亲昵,也许还会允许他倾诉自己对那条失去的手臂的感受。他如此渴望那一刻。

德鲁不理解戴维斯一家。但他能感受到他们与众不同。他从未见过像戴维斯太太那样敏感、体贴的女人。德鲁多么希望能在自己母亲眼中看到那种温柔的光。他的心一遍遍地呼唤:如果……如果我们能谈谈。如果母亲能说出她的感受。如果她愿意问我,我的心情如何……

还有那位戴维斯先生——那条腿也不全的男人。他是怎么失去腿的?又是怎么接受这一切的……甚至还能拿来开玩笑?为什么他总带着那么温暖、那么慷慨的气质?去年他那些“小伎俩”德鲁并没有忽略。他知道克拉克故意想办法,帮助他们家渡过第一个冬天。他见过戴维斯家的柴火堆,也见过他们的农场。德鲁知道,克拉克绝不是那种需要他人援助才能把家里打理好的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越想越不懂,于是,德鲁尽量远离戴维斯家。

然而在一个深秋的日子,当风吹得红黄叶片沙沙作响,空中鹅群哀鸣,德鲁竟发现自己正在朝戴维斯家走去。枪仍旧挟在那只残缺的臂弯处,他总是这样携带它,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就算只剩一截——还没有完全失去用处。但今天,他完全忘了枪的存在。哪怕有兔子或松鸡跳出来,他也不会想到开枪。德鲁满脑子都是思绪,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出答案。他突然下定决心,快步走向那个也许能给他答案的人。

他很庆幸在泉边看到了克拉克正在清理落叶。他并不想靠近屋子,生怕碰见贝琳达。

“德鲁!”克拉克热情地招呼他,“又出来打猎啦?今天没啥收获?”

德鲁把枪放在一旁,脸微微泛红。他其实并不是在狩猎。

“还没。”他只简短地回答。

“我这儿再弄一会儿,”克拉克说,“一会儿我们就上屋里看看玛蒂有没有什么热的吃食。”

德鲁俯身伸手在泉水中清扫落叶。

“你惯用哪只手?”克拉克忽然问道。

“右手。”德鲁答。

“我这条腿没了,还不算什么,”克拉克很平静地说,“可手不一样。”他轻笑了一下,德鲁也跟着笑了。

“你爸砍树的活儿还顺利吗?”克拉克又问。

“挺好的。”德鲁说,“他不知从哪儿弄来头骡子,自己得意得很。”

“那确实帮了他大忙,”克拉克点头,“我真不知他去年冬天是怎么撑下来的。”

“哦,他和我妈一起绑上绳子,把木头拖出来。我正劝我爸让我回去帮忙。”

克拉克认真地看着他。“他不愿你再进林子?”

德鲁摇摇头,“他不让我靠近。他觉得是他的错吧。但其实……这就是意外,谁的错也不是。”

克拉克沉默片刻,一边把湿透的叶子舀出去。

“我能理解他那份心情。”他说。

德鲁点头。他也能理解父亲,但父亲那种过分小心,在他看来有些多余。

“好了,”克拉克说着直起了身,“现在就这样吧。冬天把泉水冻住之前,我还得再清理一两次。”

一群加拿大雁从头顶飞过,发出低沉的鸣叫。克拉克和德鲁都抬头望着天空。

“我一直觉得鹅的叫声是世上最悲凉的声音之一。”克拉克感慨道,“你听了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德鲁庄重地点点头。确实如此。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克拉克继续说,“但听见它,我总觉得一阵发冷。”他打了个明显的寒战,德鲁看得出来。

“咱们进去弄点热的暖暖身子吧,”他提议,“玛蒂肯定准备了什么热的。”

德鲁深吸一口气。如果现在不说,可能他再也鼓不起勇气来和戴维斯先生交谈了。

“我……我其实是想找你谈谈,可以吗?”

克拉克神情柔和下来。他在一堆落叶上坐下,示意德鲁也说。

“我……我不想耽误你时间,可是……”

“我有的是时间。”克拉克安慰他说。

“我……我注意到了……其实我一直在想。你看,我觉得如果有谁能理解失去一只肢体的感觉,那就该是你了。”

克拉克捡起一根小树枝,丢进泉水。水流把它旋了一圈,又带走了。

“我只是失了一条腿,孩子。”克拉克轻声说,“你失的是一只手。我可不敢说这两者能比。”

德鲁咽了口口水。克拉克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的伤,反倒让他更难受。

他直视克拉克:“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如果失去的是一条腿,我也不会轻易接受。”

克拉克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的事?”德鲁问。

“好多年前了,”克拉克靠在树干上,“比贝琳达出生还早。”

“是怎么发生的?”

克拉克脸上闪过一丝阴影,比言语更能说明一切。

“有几个孩子在老矿井里胡闹,”他开始讲述,“矿井塌了。我进去救他们。他们几乎被埋了。当我救出第二个时,矿又塌了一次。那根大梁砸在我身上。”

“你是怎么出来的?”德鲁问。

“我们儿子牧场上的朋友们,把我挖出来的。”

“那你……你有没有答应医生截肢?我是说,你同意了吗?”

“没有!”克拉克说,“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不是立刻就失去腿的。那会儿周围也没有医生,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就是玛蒂。她试着帮我清洗和消毒伤口。伤得太重了,骨头都碎了,后来伤口发了绿。照理说,我应该死了。但上帝另有安排。他派来了一位医生——就是我们邻居中的一位——他趁我高烧昏迷的时候救下了我那条命。”

克拉克娓娓道来,没有一丝渲染,德鲁却听得心头发颤。他脑中仿佛浮现出那些场景。

两人沉默了许久。

“你当时在想什么……当你……当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德鲁终于低声问。

“你是说,我清醒后知道自己失去了腿?”克拉克替他说完。

德鲁艰难地点了点头。他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一开始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克拉克说道,“我想,我怎么还能算是个男人?怎么照顾家人?怎么面对自己?有一阵子……短短一阵子……我真希望自己死了……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但没过多久,上帝就提醒我,我还有太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我的家人爱我,不管我有一条腿还是两条腿——他们依然爱我。上帝也没有离开我,祂还在掌管我的人生。那过程很不容易,但上帝帮我接纳了这一切。现在,我几乎都不再觉得缺了那条腿了。”

“可你还是会疼吧,对吧?”

克拉克抬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你。我见你常常低头揉那条腿。我懂……我知道那种疼。虽然它不在了,可还是……”

“幻肢痛。”克拉克接上话。

德鲁点点头。

“你也常疼吗?”

“有时候。有时候不太严重。”

克拉克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戴了多久……就是那个?”德鲁指的是义肢。

“这条木头腿?大概五年了。挺好用的。现在都不知道以前怎么过的。是卢克——我那当医生的儿子——劝我装上的。”

“手臂也有这种……这种装置吗?”

“当然有。虽然跟这个不太一样,多是装钩子啥的。卢克能给你详细讲讲。”

克拉克正说着,德鲁突然把头埋在那只完好的手臂里,开始抽泣。他立刻感觉克拉克搂住了他,把他拉近怀中。

“哭出来吧,”克拉克的声音有些颤抖,“尽管哭吧。我当年也哭了。我告诉你,我真的哭了。你要想喊,也可以。把它都释放出来。你失去了值得哭的东西。放声哭吧,孩子。”

德鲁哭得浑身颤抖。“我恨这一切!”他喊了出来,“我恨这一切!我没有手臂!我没有上帝!我什么都没有!”

克拉克仍搂着他,然后递给他一方大方格手帕,让他擦鼻涕。仍然扶着他肩膀,克拉克低声说道:“孩子,我不能给你一只新手臂……但我知道你在哪儿可以找到上帝。”

德鲁抬起头,不再为自己的泪水羞愧。

“你甚至都不用去找祂,”克拉克说,“因为真相是,祂一直在找你。祂爱你,孩子。祂爱你。祂想进入你的生命,安慰你的伤痛,给你活下去的真正理由。”

德鲁摇着头,“我……我做了很多错事。我不觉得上帝会要……”

“这正是福音最美的地方,”克拉克打断他,“祂并不等我们完美才来爱我们。祂若真那样,就永远也等不到。我们每个人都犯过错,圣经上也这么说——我们没办法靠自己脱离罪。而罪的代价是——死亡。”他说着,望向德鲁那张泪水未干的脸。

“但圣经也告诉我们,就在我们还作罪人的时候,耶稣基督就已经爱我们,甚至为我们死。意思是,那些罪——我们一生所犯的所有错——基督已经代我们承担。所以我们只需来到祂面前,感谢祂为我们所做的,并接受祂赐予的新生命。我们的部分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就是祂的部分了。祂赦免我们的罪……并赐我们平安与宽恕。就这么简单。”

德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觉得这好得不像是真的。

“那……该怎么做?”他轻声问。

“祷告……跟天父说说你的心里话。你以前祷告过吗?”

“只有一次。”德鲁承认,“我猜算是祷告吧。就是贝琳达受伤那次。我太害怕了,我……”

“那你看,神听了你的祷告,不是吗?”

“是吗?我没想过这点。我……”德鲁停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你能教我怎么做吗?”

克拉克搂住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我当然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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