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次重之义
我现在必须转向一个更为艰深的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们尝试着按诗篇的作者原意来阅读这些诗篇——或者说,是我自己以为他们的原意。但这显然并不是基督徒主要使用诗篇的方式。人们相信其中蕴藏着第二层或隐藏的意义,一种“寓意”的层面,与基督教的核心真理相关,包括道成肉身、受难、复活、升天,以及人类的救赎。整个旧约也曾被如此对待。根据这种观点,作者所说之话的全部意义,唯有在他们死后发生的事件之光照之下,方才显明。
这样的一种教义,现代人自然会本能地产生强烈的不信任。这也不无道理。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一个人足够执着,几乎可以在任何书中解读出任何意思。任何写过奇幻小说的人都会对此印象深刻。他会发现评论家——无论是赞誉的还是贬低的——都会在他的故事中读出种种寓意,而这些寓意他自己从未想过。(我自己作品中被强加的一些寓意如此巧妙有趣,以至于我常常希望当初是我自己想到的。)显然,没有哪个人的智慧能写出一部作品,而又不会被另一个人的智慧以某种可信的方式,读出隐藏的意义。
一旦我们接受这种解读方法,自我欺骗的空间就显然极为广阔。尽管如此,我仍认为——理由稍后会说明——我们作为基督徒在面对圣经时,不可能完全舍弃这种方法。因此,我们面前是一座陡峭的山坡。我不会试图攀登绝壁,只能绕一条看似与山顶毫无关联的迂回之路前行。
我将从远离圣经、甚至远离基督教的地方出发,举一些在后来的事件中获得新意义的言语或文字的例子。
一位罗马历史学家讲述了某个省城发生火灾的事,据说起火地点在公共浴场。之所以有人怀疑是蓄意纵火,是因为当天早些时候,有位绅士抱怨热水浴池的水温只是微温,而浴场的仆人回答说:“很快就会变热的。”当然,若真有阴谋,而那奴仆确为同谋,并愚蠢到用这含蓄的话泄露秘密,那么这个故事对我们就没有意义。但假设这场火灾是意外(即无人有意为之),那么那奴仆说的话就比他自己所意识到的更真切、也更重要。显然,这里很可能只是一种偶然巧合。仆人的回应完全可以由顾客的抱怨来解释;这正是任何浴场仆人会说的话。其话语在接下来几个小时中所显现出的更深意义,如我们所言,是偶然的。
现在我们看一个稍难的例子。(对非古典文学读者而言,需要说明的是,对罗马人来说,“土星之治”或“土星时代”意指失落的无罪与和平时代,大致对应于堕落前的伊甸园;虽然除斯多亚派外,它在宗教中并无与伊甸园相当的重要性。)维吉尔在基督降生前不久写下一首诗,其开篇说:“伟大的时代轮回重新开始。童贞女归来,土星之治再度临到,新的婴孩自至高天而降。”接着描述了这一诞生将带来的乐园时代。整个中世纪,人们都认为维吉尔蒙昧中预知了基督的降生,或许是通过西比利书。他被视为异教的先知。现代学者恐怕会对这一观点嗤之以鼻。他们可能会争论,维吉尔是在借此赞美某对高贵或皇室夫妇刚出生的儿子;但对于这段话与基督降生之间的相似之处,他们仍会视为纯粹偶然。但即便如此,这也比浴场仆人的话要惊人得多。若这真是偶然,那也是极其不寻常的偶然。若我是一个极端反对基督教的人,在疏忽间恐怕也会脱口而出:“这未免太魔鬼般走运了吧。”
我现在要举两个我认为属另一层次的例子。在这些例子中,与先前相同,有人说出比自己所知更真实、更重要的话;但我并不认为那是偶然。我急于补充的是,我所设想的替代“偶然”的原因,并非“预言”,即一种蒙神奇迹赐予的清晰预见。当然,我也绝无意以这些例子作为基督教真实性的证据。我们这里的主题不是证据,而是我们应如何看待这些言语中在更完全的知识光照下所产生的“次重之义”。我主张,不同的例子应以不同的方式看待。有时,这第二层含义确实可能只是一次巧合,即使非常引人注目。但也有一些情况,后来的真理(说话者原本并不知道)与他说话时所知道的真理有着内在联系;因此,当他说出类似之语时,他其实是接触到了那个更完整真理所根植的同一实在。当我们在那更完整的真理之光中重读他的话,并在其中听出次重之义时,我们并不是把外来之物强加于他的思想之上,不是任意添加;而是顺着他原意自然延伸。这话语背后所指的基本实在,和完整真理背后的实在,乃是同一的。
因此,我为这些事所主张的地位,不是“巧合”,也不是“超自然预见”。我试图以三个假想的例子来说明:(一)某位圣徒,明确声称凭圣灵而预言,告诉我们宇宙中存在某种生物。后来我们竟然能航行太空,并把我们败坏的秽物倾倒在异星之地;果然,在某颗遥远恒星的行星上,我们发现了那种生物。这就是最严格意义上的“预言”。这将成为该先知具备神迹恩赐的证据,并成为其所言其他内容极有力的可信根据。(二)一位完全不懂科学的奇幻小说作家,出于艺术目的虚构出一种生物。后来我们发现了类似的生物。这只是这位作者的运气罢了。一个不懂赛马的人也可能偶然押中一匹冠军马。(三)一位伟大的生物学家,为了阐释动物与其环境之间的关系,虚构出一种适应某假想环境的生物。后来,我们果然发现了类似的生物(当然是在类似的环境中)。这种相似绝非偶然。是洞见与知识引导他作出这样的构想。生命的真实本质解释了为何宇宙中有此生物,也解释了为何他的课堂讲述中也有这样的生物。若我们在重读他的讲稿时想到这现实,我们并非将任意幻想强加于文本;这种次重之义是与其内容契合的。我此处所思考的例子正属于第三类;只不过,其中涉及的并非科学知识,而是比那更敏感、更个人化的事——是说话者或作者“是谁”,而不仅是“他知道什么”。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论述到:正义常常被人赞美,是因为它带来奖赏——荣誉、声望等;但若要看到正义的本质,就必须将它从一切附加之物中剥离,呈其原貌。因此他要求我们设想,一个完美公义的人,在世人眼中却被当作罪大恶极之人;我们要想象他依旧无瑕,却被捆绑、鞭打,最终被钉于木柱(这是波斯对十字架刑罚的对应形式)。读到此处,基督徒读者会为之一震,揉揉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又是某种幸运的巧合?但接着你会发现,这并非偶然。
维吉尔或许是在“谈论别的事情”;浴场仆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如此。但柏拉图在谈论的,是善在邪恶、误解世界中的遭遇;他明白自己谈的是此事。而这并不是“基督受难”以外的事;这正是基督受难最极致的体现。若柏拉图写作时,在某种程度上是受他恩师苏格拉底之死——我们几乎可以称之为殉道——所激发,那么这也不是“与基督受难无关的别的事情”。苏格拉底那不完美但极受尊敬的善,带来了他服毒身亡的命运;而基督那完全的善,带来了十字架的死亡——不是偶然,而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因为善就是善,而堕落的世界就是堕落的世界。若柏拉图从一个实例出发,再根据他对善与世界之本性的洞察,最终推演出一个完美实例,并因此描绘出极其接近基督受难之事的情景,那么这不是因他运气好,而是因为他有智慧。若有一人只了解英格兰,却注意到山越高,春初积雪保留越久,于是推测有座高得整年积雪的山脉,那他想象中的山与阿尔卑斯山之间的相似性,就不只是“幸运”。他或许并不知道现实中真有这样的山;正如柏拉图大概并不知他所描绘的“理想受难善人”会真实成就、并载入历史。但若那人终有一日见到阿尔卑斯山,他不会说:“真是巧。”他更可能会说:“你看,我早就说了吧。”
至于异教神话中那些被杀又复生的神祇,并因此更新或改变他们崇拜者或自然界生命的事例,我们当如何看待?有趣的是,那些最反对我们信仰的人类学者,也与许多基督徒持相同看法:这相似不是偶然。当然,双方说这话的理由不同。人类学家会说:“这些迷信都有一个共同来源,那就是原始人心中的经验,尤其是农业经验。你们关于基督的神话之所以与巴德尔的神话相似,是因为它们有共同起源。这种相似是一种‘家族相似’。”基督徒则分为两个阵营。一些早期教父(或其中一部分),相信异教完全是魔鬼的直接作为,他们会说:“魔鬼从起初就试图用谎言迷惑人类。如同一切高明的骗子,他尽可能使谎言像真理;只要在关键之处让人误入歧途,那就越像越有效。因此我们称他为‘上帝的猿猴’;他总是在模仿上帝。亚多尼斯与基督之间的相似,并非偶然;这正如赝品与真品、仿作与原作、假珍珠与真珍珠之间的相似一样,是我们本该预期的。”而另一些基督徒——如我这般——则认为神话中既有神性,也有魔性,更有人的元素(对好故事的渴望),他们会说:“这不是偶然的。在昼夜更替、农作物一年一死一生的过程中,在这些过程所催生的神话中,在许多异教‘奥秘宗教’中半清晰表达出来的强烈感受——即人若要真正活着,便必须经历某种‘死亡’——在这一切中,神已容许一种对那一切所依存的真理的相似性存在。这些神话与基督真理的相似性,不比阳光与水面倒影的相似更偶然,不比历史事实与民间传说中对它的歪曲版本之间的相似更偶然,不比真实世界中的树与梦中所见之树的相似更偶然。”因此,这三种观点都认为“异教的基督”和真实的基督之间确实有关联,而且这种相似是有意义的。
换言之,当我们审视那些在后知后觉之下获得新意义的言语时,它们各有不同。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是哪一类,我们都常常可以从“次重之义”的角度有益地加以阅读。若我在阅读维吉尔那首诗时想到基督的诞生(而我确实无法不如此),甚至把它当作圣诞节读物的一部分,那也未尝不可,甚或颇有造就。但促成这种阅读的相似性,也可能仅仅是巧合(尽管我并不确定)。我或许正在把一些与维吉尔的本意、性情与动机毫无关联的东西,强加到他的话上,就像浴场仆人的话后来被附加了一个可怕含义,但那含义与那奴仆的本意毫无关联一样。但若我在读柏拉图所描绘的“义者”图像时思想基督的受难,或在读到亚多尼斯、巴德尔复生的故事时默想基督复活,那就不同了。在柏拉图和神话创作者最深的动机与性情,与我所信的真理之间,有着真正的联系。我知道那联系,他们并不知道。但那确实存在。这并非我个人任意加添的幻想。我们完全可以不荒谬地设想:若柏拉图或那些神话作者后来得知了真理,他们会说:“原来如此……原来我真正说的是这件事。对了!我的这些话原来就有这层含义,我却从未意识到。”而那个若真无辜的浴场仆人,若听说别人怎样解读他的话,恐怕只会说:“愿神明作证,我可从来没想过那回事,压根儿没那念头。”至于维吉尔若得知真理,会作何反应,我就无从知晓了。(或者我们更慈悲地说,不必说“他们若知道会怎样说”,而应说“他们说了”。因为我们可以满怀希望地祷告,盼望他们现今已知真理,早已迎接真理,“从东从西来的人,将要在天国里坐席”。)
因此,在我们进入诗篇或圣经之前,我们就已有充分理由,不必把一切“次重之义”都当作废物丢弃。Keble 曾说异教诗人“所得之思超越其所思”。但现在,我们该转向经文本身了。